哑舍4 第八章 獬豸冠

貢獻者:敲木魚 類別:简体中文 時間:2018-11-06 10:45:36 收藏數:21 評分: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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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遵从本心,即为至善。
公元前1年长安
初夏刚刚来临,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有些荒芜的庭
院之中鸟鸣虫唱,此起彼伏,一派欢乐祥和。
王嬿轻手轻脚地拎着食盒,走过庭院的回廊时,发现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黏在了蜘蛛
网上,正拼命地垂死挣扎着。虽然有一些蛛丝被它挣断,但它还有一半的翅膀没有挣脱出来。
轻呼了一声,王嬿左右看了看,捡起草丛里的一截断枝,把那只可怜的蝴蝶从蜘蛛网
上救了出来。
目送着蝴蝶跌跌撞撞地飞远,王嬿才想起自己还要去给父亲送饭,不禁撩起裙·摆,加
快了脚步。
王家是一个大家族,大到旁人无法想象,这一切也仅仅是因为当朝太皇太后姓王。
当年汉成帝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封阳平侯的伯父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
这个可是比丞相还要厉害的官职,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很快,汉成帝又在一天之内封了王家五位叔伯为侯。王家顿时成为长安新贵,权倾朝
野,无人能敌。最后王氏兄弟全部封侯,王氏一族的子弟瓜分权柄。
渐渐地,长安的官都不够分了,连地方上的臣僚,也大多姓王。
王家成为当朝第一大姓,王氏的府院宅邸在长安城内层楼叠榭连绵数里,后院姬妾成
群奴仆千万。
王氏兄弟们视宫中为自家宅院,随意出入留宿。还有王氏子弟擅自把长安城墙凿穿,
引城外河水注入府内,只为了给庭院蓄个巨大的水池泛舟。甚至还有人在庭院内建造
的殿阁,与未央宫内白虎殿一模一样,严重僭越,最后也不了了之,汉成帝也没有做
出任何处罚。这长安城内的达官贵族们都知道,即使是惹到了姓刘的,也不能惹姓王
的。因为刘姓王侯都分封诸地不在长安,但姓王的却都拐弯抹角地与王氏家族有所瓜葛。
在这样奢华无度声色犬马的王氏家族,王嬿觉得她父亲活得就像是一个异类。
因为她的爷爷去世得很早,没有赶上分封诸侯,所以王嬿的父亲是过得最清贫的一个
,从小就在叔父们的家里轮流生活。
也许是因为寄人篱下,她父亲为人谦恭严谨,生活简朴一丝不苟,在分家之后奉养母
亲和寡嫂,对待兄长的遗子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好。再加上他坚韧好学,尊长爱幼,谦
卑有礼,在王家一群纨绔子弟的映衬下,很快就成为了楷模,声名远播。
王嬿知道很多人都称赞她的父亲,但她也能看得出来有些人称赞得真心实意,有些人
却透露着讽刺嘲笑。但她家中确实清苦,即使父亲之前官至大司马,但俸禄和赏赐都
接济了下属或者平民。
王嬿现在已经九岁,全身上下连一件饰品都没有,她娘亲之前还被来家中拜会父亲的
下官认为是王家的婢女,可见她娘亲穿得是有多朴素。
右手拎着食盒有些酸了,王嬿把食盒换到了左手,用右手撩着裙·摆。她这身墨绿色
的襦裙为了省些银钱,是算着她身量会长,索性做得大了些,裙·摆就拖着地,不太
好走路。往常给父亲送吃食的都是娘亲,但自从她二哥逝去,父亲和娘亲彻底闹翻
,娘亲再也没给过父亲好脸色。
想起那疼爱自己的二哥,王嬿的小脸上也浮现出凄楚。即使过了半年多,他们家也从
封国新都搬回了长安,但王嬿永远都忘不了那件事。
因为汉成帝驾崩,新帝即位,新的外戚家族傅氏上位。傅氏家族想要复制王氏家族的
辉煌,当然首要就先处理王氏家族的几个出头人。王嬿的父亲黯然卸职,到了封国新
都隐居。虽然离开了长安的繁华,但他们一家早就习惯了这种清静低调的生活,但有
人却并不习惯。
连狗都会仗势欺人,更别说人了。
娘亲向来脾性柔弱,父亲后院简单,她和四位兄长都是娘亲一人所出,所以根本不用
施展什么手段就能管家。但父亲身边的家奴,在父亲面前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态度,转
身又是一张狰狞凶残的嘴脸。甚至到了封国新都,因为远离长安,周围都是平民百姓
,便越发肆意嚣张跋扈起来。她二哥王获一次撞到那家奴欺压百姓差点逼死无辜女子
的场面,积怨已久的愤怒当场爆发,一拳挥去,那名家奴摔倒在地,不巧头部磕到了
砖石,竟是一命呜呼了。
其实说到底,这也并不是一件大事。在大汉朝,奴啤是主人家的财产。家里有多少奴
牌,也是作为和马牛羊一样的财产登记在户籍中,都要征税的。这就和家里有一个碗
一样,碎了就碎了,谁管你是不小心摔碎的,还是故意摔碎的。更何况那家奴本就死
有余辜,王嬿在听到这事时,也只是怔了一下,并不当回事。
但在她父亲眼里,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他责骂王获,并不是用难听的词语,而是用各种王嬿所听不懂的圣人言论。
骂得本就因为失手杀人而愧疚万分的王获,当天晚上就饮恨自尽了。
王嬿至今都还记得那个晚上,她的父亲宁肯相信他人的片面之词,也不肯相信自己的
儿子,坚持他自己的孔孟之道,惩恶扬善。
可是,何为善恶?不杀生就是善了吗?漠然旁观就是善了吗?大义灭亲就是善了吗?
结果反而因为二哥为家奴偿命的这件事,她的父亲得到了长安城那帮达官贵族的关注
,纷纷提议让他复出。不久之后他们便返回了长安,但王嬿一点都不开心,这是用二
哥的命换回来的,她宁肯不要。
因为二哥的事情,娘亲闭门不出,二位兄长与父亲离心离德,王府的下人们也诚惶诚
恐,不敢接近他们一家,生怕被其他兄长迁怒。所以现在给父亲送饭,也就只有她能做了。
王嬿穿过萧索的庭院,来到父亲的书房,轻车熟路地敲了门,得到应允后推门而入,
弯腰把食盒放在了案几之上,不意外地看到了父亲正拿着一顶发冠端详着。
那是一顶獬豸冠。
王嬿和父亲的关系一向亲密,她也知道这獬豸冠是父亲的夫子赠予他的。传说獬豸是
一种神兽,在尧做皇帝的时候,把獬豸饲养在宫里,它能分辨人的善恶好坏,在发现
奸邪的官员,就会用头上的独角把他顶倒,然后吃下肚子。在春秋战国时期,据说楚
文王也曾经有一只獬豸,之后照它的样子制成了发冠戴于头上,于是獬豸冠在楚国成
为时尚。后来秦朝执法御史带着獬豸冠,汉承秦制也是如此,民间称其为法冠,是执
法者所带的发冠。
王嬿的父亲并不是御史,所以这顶獬豸冠他一直没有戴过,仅在书房内把玩,提醒自
己一定要明辨曲直,惩恶扬善。
王嬿以前看到这顶獬豸冠的时候,还会心生崇敬,但自从二哥去世后,她便觉得好笑
,只是不便表露出来。
“嬿儿。”王莽放下手中的獬豸冠,慈爱地朝王嬿招了招手。王莽蓄有一把美须,颇有
读书人的儒雅气质,而且因为性格温和谦恭,整个人看上去就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王嬿乖巧地跪坐在父亲身边,扬起脸娴静地浅笑。
王莽柔和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叹气道:“教养得很好,若非当今圣上不爱女·色,否则
老夫定要考虑送汝进宫。”
王嬿垂下眼帘。盯着自己裙摆上那抹被泥土沾染的污迹,心内不以为然。她父亲当真
是糊涂了,她今年才九岁,还远远未到及笄的年纪。而当今圣上都已经二十有五,别
说圣上不好女·色专宠现任大司马,就算是好女·色,也看不上她这个小丫头啊!
自从二儿子自尽后,妻与子都与他疏离。王莽也就只有和女儿说说话,也不指望女儿
听不听得懂。
王嬿百无聊赖,垂着的眼眸乱瞄之下,发现案几上的獬豸冠居然不冀而飞,取而代之
的竟是一只巴掌大的白色小羊!
不敢置信地狠狠眨了几下眼睛,王嬿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耳边父亲絮絮叨叨的
声音不断传来,而心里却明明听得到另外一种声音。
丫头,尔能见本尊否?
王嬿震惊地看着案几忽然出现的小羊,准确来说,这也并不是小羊。
“嬿儿,怎么了?”女儿异常的表情让王莽警觉,连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女儿正
看着的是他手边的獬豸冠。
“没……没什么……”王嬿发觉自家父亲根本看不到那只忽然出现的小羊,便好奇地问道,
“父亲,獬豸……是何模样?”
“獬豸,神羊也,身从羊,头从麒麟,额上生独角。”王莽难得见女儿询问他,便拿出
十二分的耐心。
有着羊的身体,头长得和麒麟一样,额前有一枚独角……王嬿一边听父亲在说,一边比
对着那头小羊的模样,越看越心惊。这明明就是一头獬豸!
“嬿儿可识‘善’字否?善字乃羊字头,獬豸能分辨善恶曲直,神羊也。”王莽已经
记不起来以前曾给王嬿讲过獬豸冠的来历了,于是又详尽地讲了一遍,并没有注意到自家女儿听得心不在焉。
他说的没错,只是能看到本尊的人,都是至善之人。那獬豸眨了眨那双黑色的眼瞳,
王嬿竟能从那其中看出一抹笑意。
但王嬿却觉得毛骨悚然,她并不觉得自己能看到神兽会是一件好事,要不然为何她以
前从没看到过,偏偏今日才能看得到?她……才不是什么至善之人。
可是,为什么父亲会看不到獬豸?连他都不是至善之人吗?
尔父乃伪善之人,自是视本尊为无物。
见獬豸能知道她心中所想,王嬿有些骇然,但转念一想,对方是神兽,这点神通又算
得了什么?但听到对方说自己父亲是伪善,当下便有些不太高兴。
那獬豸嘿嘿一笑,续道尔父幼时对长辈稍有谦恭,便会得到赞誉。他醉心于赞誉,压
抑自身天性。此等为赞誉而做出的善,并非真善,而是伪善。
王嬿呆若木鸡,她并不想相信獬豸的话,但它说的每个字都直刺她的内心。
为何父亲一直独守清贫,为何父亲要洁身自好,为何父亲宁肯逼死自己的儿子,也要
这世间人人称颂。
一切的一切,都是沽名钓誉吗……
一人之善,对他人也可为恶。之前本尊观尔救那蝴蝶,可那辛苦织网的蜘蛛,岂非因
尔而饿死,同为世间生灵,蜘蛛丑而蝴蝶美,尔因何救蝴蝶而害蜘蛛?若非蝴蝶濒死
,而是蚊虫落网,尔又当如何?是救还是不救?
王嬿被獬豸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心神俱乱,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向父亲道别离开的。
她只记得,在这初夏的傍晚,她跌跌撞撞地走过回廊时,不经意地瞥见那破碎的蛛网
,只剩下凌乱的蛛丝在风中四散飞舞。
那只有她一人能看到的神兽獬豸,成为了王嬿的梦魇。
它经常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周,虽然不会再跟她沟通,但那黑幽幽的目光,总
会让她不寒而栗。让她每做一件事之前,都要再三思量,是善还是恶。
但这样的折磨过了没多久,王嬿就释然了,她又不是神佛,又不是圣人,又怎么可能
尽善尽美?她尽量把无时无刻存在的獬豸当成不存在,但由于对方说的一番话,她心
中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却已经削减了不少。
2
这一年的盛夏,汉哀帝英年早逝,并未留下子嗣,被汉哀帝专宠的大司马董贤也与帝
共赴黄泉。王嬿的父亲重任大司马,立年幼的中山王为帝,新帝与她同岁。
君弱臣强,王嬿即使并不懂朝政,也知道自家父亲定是一手遮天。
但她父亲向来注重声誉,这个一手遮天,自是不会落下他人话柄。据说她父亲上至推
恩赏赐王公贵族,下至赡养鳏寡孤独的平民百姓,遇灾害便带头捐款全力救援,得到
朝野上下赞声一片,均称其是周公在世。善事,谁不会做?更何况在父亲的那个位置
,有时候他只需要做个姿态,自然会有人前仆后继地为他做事。
王嬿默默地在依旧简陋破旧的宅院中,陪着母亲做女红,偶尔也会对着神出鬼没的獬
豸发发呆。时间很快就如流水般,从指间飞逝而去。
新帝转眼间已经十二岁了,到了《周礼》中可以结婚成亲的年纪。王嬿听说父亲发布
了诏书,选天下名门女子六册,选拔皇后。而且为了避嫌,特意把她的名字当众划掉
了。结果此举反而引起了世人强烈抗议,很多官员都觉得这是不公平的,每天都有人
挤在大殿门口或者王府门口上书。
王嬿本觉得这是父亲做得对,她本就不想入宫为后。但在看到趴在蒲团上的獬豸似笑
非笑的目光时,她猛然一惊。
这又是父亲的手段吗?
当她听到院外人群高声疾呼“愿得公女为天下母”时,便知道,自己这个皇后,还真是做定了。
王嬿其实并不想嫁,她也曾经对自己的夫君有过幻想,但却从没想象过那会是皇帝。
但她却又不能不嫁,在家中反抗父亲的大哥王宇,觉得父亲一意孤行定会得罪新君,
想要私底下帮助皇帝的母族不被外放。可风声走漏,她大哥被父亲用雷霆手段抓捕入
狱亲手送了一杯毒酒。并且还把此事算在了皇帝的母族身上,借此将其一网打尽。
朝中对于此事的态度,却是父亲大义灭亲奉公忘私。
所以王嬿不能不嫁,因为这定是父亲的期望。
父亲已经得到了和帝王一样的权力,那么,即使不能坐上那个位置,也想让拥有自己
血脉的子孙坐上去。
可是,当王嬿这辈子第一次从头到脚带着金簪玉佩厚施脂粉,以此生最美的装扮坐在
未央宫中时,她就知道,她生不出来皇帝的孩子。
因为,他根本不让她靠近。
看来父亲的想法,对方也同样知道得一清二楚。
就像英明神武的汉武帝刘彻,也有个刘彘的乳名,皇族的子弟也和民间一样,乳名都
会起得比较粗鄙,希望可以好养活。
刘衎在被王莽取名为刘衎之前,是叫刘箕子。并不是星宿的那个箕宿之意,而是装稻
谷或者垃圾的簸箕的箕。不过好在有汉武帝的刘野猪之名在前,刘衎其实对自己的这
个乳名还是比较满意的。
但他现在叫刘衎。这个名字还是他最嫉恨的人给他取的。刘衎刘砍,那人是不是想要
把他砍了?根本就不是什么快乐安定之意!看他现在从名字到皇后,都是他一手安排
的,他能快乐安定得起来吗?
刘衎在宫中过得憋闷,自然就不会给王嬿好脸色看。王嬿自从嫁进宫中之后第二日起
,就洗尽了铅华,脱掉了厚重的礼服,重新穿起朴素的旧衣服。宫女们也曾提醒她这
样不会得皇帝欢心,但王嬿却很淡定。皇帝讨厌她,是因为她的父亲。
她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所以不管她打扮得好看还是不好看,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又何必让自己过得不舒服?
况且有她父亲在,后宫的这些宫女们,有哪个敢偷偷爬上皇帝的床榻?又不是不要命
了。就连小皇帝自己,恐怕也都不敢擅自封夫人纳美人。
而且,王嬿看这小皇帝,也是有心无力。
刘衎与她同岁,身体却并不好,时时有痛心、胸痹、逆气等等症状,据说是从娘胎里
带出来的毛病。大抵,这也是她父亲从不计其数的刘氏宗族中选择刘衎的原因,年纪
小,体弱多病,根本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威胁。
看着少年皇帝故作冷硬实则虚弱的模样,甚至跟她吵架的时候也会吵到一半捂着胸口
各种喘不上来气,这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模样,让王嬿忍不住从心底里泛起同情,也
不顾对方冷着一张脸,总是温柔以待,小意伺候。
因为从小都习惯了独立,王嬿从不让宫女们近前服侍,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都尽量
自己做。顺带着,刘衎也被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
王嬿是有弟弟的,自从她二哥死后,父亲和母亲就从未说过话,父亲也很快就纳了侍
妾,但王嬿从不承认那些侍妾生的儿女是她的弟妹,也从不假以辞色。她把刘衎当成
自己的弟弟一样照顾,不管对方多么冷嘲热讽多么嗤之以鼻,她都尽心尽力。
“不劳皇后动手。”这是刘衎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但王嬿却全当没听见,亲力亲为地照顾着刘衎的衣食住行。刘衎是皇族子弟,自是一
表人才,虽然年岁不高,身量不足,又体虚气短,但却已经颇有风姿。
有时王嬿为他系着袍带,都会忍不住看着他发呆。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少年削瘦的身躯根本无法撑起厚重的皇帝衮服,只显得出一两分皇族的威严,更能令
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怜惜的情绪。
这是她的夫,她的天。
王嬿越发尽心尽力了起来,虽然知道父亲应该不可能这么快就对年轻的皇帝动手,但
所有要入口的东西,她都亲自检查,先尝过之后才会送到刘衎的面前。
刘衎也不是铁石心肠,在一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年轻的帝后就像是刚刚认识的两个少
年人,感情日益深厚。
只是,王嬿嫁入宫中的三年里,刘衎的身体越来越差。太医令和多位太医丞的诊断是
痛心症,这病症尽管是锦衣玉食地奉养着,也终究是难以根治。王嬿捧着装满药膳的
碗,按照惯例先尝了一口,再递至卧病在床的刘衎唇边,而后者却直接一挥手,把那
药膳打碎在地。
王嬿面不改色地招来宫女收拾,吩咐膳房再去熬一碗药膳来。
切,此子定是疑尔下毒,尔不解释?獬豸懒洋洋地在华美舒适的软榻上打了个滚,照
样对王嬿和刘衎的相处大肆讽刺。在它看来,王嬿对刘衎这么好心简直就是多余,她
明显可以过得更快·活,不去管刘衎死活,更何况这刘衎还居然这么不领情。
王嬿却知道自己解释也没有用,刘衎本来就处在一个艰难的环境之中,没办法不多疑
,再加上自身的病症越来越重,脾气也越发暴躁。坐在床前,看着刘衎撕心裂肺地咳
嗽着,王嬿只好悄悄地点了一炉安息香。看着在缭绕的香气中,刘衎渐渐地安静下来
沉入梦乡,王嬿才轻舒了一口气。
天下人只知王公,而不知陛下矣。獬豸憋细了嗓子模仿着小黄门的语气,说完自己还
觉得很有趣,嘎嘎地笑了起来。
王嬿瞥了它一眼,知道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什么能分辨善恶奸邪的神兽,而是唯恐天下
不乱的主。幸好也就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否则还不一定怎么翻天呢。不过这种幸运
,她也宁可不想要。一边无奈地想着,一边走到床榻前,为刘衎盖好了被子,王嬿忽
然听到殿外有人喧哗。
不想好不容易睡着的刘衎被吵醒,王嬿皱着秀眉走出殿外,喝止了宫女和小黄门的骚
乱。她虽然才不到十六岁,但却已经当了三年的皇后,尽管身上没有穿任何的绫罗绸
缎,头上也只是随便插了一支凤凰珊瑚簪,但当她站在那里的时候,浑身上下的气度
就让人不敢小觑。王嬿见宫女们安静了下来,便不悦地低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禀皇后,有刺客!”宫女们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把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禀报出来。
王嬿的秀眉拧得更紧了。准确来说闯入宫中的并不是刺客,而是小偷。有贼人混入太
皇太后的宫中,把寝殿翻得乱七八糟。可王嬿的姑祖母一直带头节俭,那贼人既然有
能为混入宫中,又为何非要往最没有油水的宫殿里跑?难道说那贼人想要的是太皇太
后身边特定的宝物?王嬿忽然想到那传国玉玺和氏璧就收在姑祖母身边,特意询问了
一下可有物品丢失,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才安心地点了点头。
吩咐侍卫们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卫,王嬿一边沉吟着一边往殿内走回,只是才刚转过层
层的帷幔,就听到殿内传来了说话声。殿内只有沉睡的刘衎,还能有谁在?一惊之下
,王嬿想起了之前的那个贼人,差点失声惊呼。但她又怕那贼人已经劫持了刘衎,只
好强迫自己凝神细细听去。
只听一个清朗的男声道:…你是说这么现在是在汉朝?喏,也对,这里连个桌椅都
没有。这里也没有老板啊…咦?卧槽!这软榻上的小羊居然是活的!头真么长得像麒
麟?而且额头上还有角!尼玛!这是什么神兽?也是山海经里面跑出来的吗?
王嬿怔了怔,悬着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安定了下来。虽然那獬豸总是不着调,但它说能
看到它的人是至善之人,这个说法她还是信的。
此时另一个沉稳点的男声升口道:“小点声,没看到这床榻上有人睡着了吗?还想吵
醒了对方让侍卫抓我们啊,还有,什么小羊啊?我怎么没看到?”
“……你看不到吗?好吧。也许是从山海经里跑出来的什么奇怪的神兽,不用理它…
咦?话说穿上这人有先天性心脏病啊!喏,看他这样子,口唇、鼻尖、颊部都已经
有紫绀了,肯定时不时会有呼吸困难或者晕厥的症状”
“你还想治他不成?”
“没法治,这要是在现代,只需要一个小手术就能解决,在这时代……”
王嬿用手揪着胸口的衣襟,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后面那两个人都说了什么,她也没
听清。她不知道那两人是什么来历,又为何其中一个人能看清楚獬豸,但她也能听
得出来,刘衎的病并不是那么乐观。
静静地擦干泪水,等王嬿缓过神后,才发现寝殿内已经重新恢复了宁静。
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果然发现除了沉睡的刘衎,殿内并没有任何一个外人。
獬豸若有所思地趴在软榻上,面对着王嬿充满疑问的目光,缓缓地打了个哈欠。
未央宫进贼的事情轰动一时,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
3
天气越来越冷了,刘衎的身体也越来越差,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气色也迅速地
灰败了下去。到了这一年岁末之时,宫中宴会不断,刘衎缺席了几次,在某天终于起
得来床的时候,不顾王嬿劝阻。强撑病体出现在了宴会之上。
王嬿可以理解刘衎的好强之心。毕竟他是一国之君,现在连上朝的力气都没有了,更
别说连宫中的宴会都是她父亲在帮他主持。
身为太皇太后的姑祖母因为年事已高,早就不出席宫中任何的宴会,而傅太后因为争
权失败,也长居后宫闭门不出。
而王嬿自己也经常照顾刘衎,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实际上在汉朝,女人是有很大的
权力的,就算是她想要染指朝纲,上朝听政也是可以做得到的,更何况是参加这样一
个宴会。王嬿最终依旧是不放心,同样换了一身礼服后,跟着刘衎出席了宴会。
父亲依旧是那样温文尔雅,谦恭有礼,甚至还主动站起来朝刘衎敬酒,态度恳切真挚…
殿内的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了坐在最高处的少年皇帝身上,却没有人站起来说一句,皇
帝的身体根本不适合喝酒。
王嬿坐在刘衎的下首,知道那沉重的衮服几乎要把他的身体压塌,看着他虚弱的手握
着酒盅在不停地颤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就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在某个夏日的午后
,看到的那只在蛛网上垂死挣扎的美丽蝴蝶。
王嬿款款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刘衎的身边,迎着满朝文武惊讶的目光,非常自然地把
刘衎手中的酒盅拿了过来,恬静微笑道:“父亲,皇帝身体欠佳,此杯哀家代之。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酒盅放在案几上发出细微清脆的响声,王嬿本来就清丽的面容被酒气一激,两颊泛起
红晕,就像是上了一层上好的胭脂。她看着台阶下不动声色的父亲,又看了看身旁双
眼进发出难以形容的愉悦的刘衎,知道自己今天的选择没有错。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杯酒不可能有毒,她父亲若是想要刘衎死,也绝不会用这样
一种会落人话柄遭人垢病的笨方法。她父亲应该只是想要给妄想挣扎的刘衎一次警告
,喝一杯酒,能让身体不好的刘衍痛苦辗转反侧几天,但他还必须要捏着鼻子忍着屈
辱喝下去。得到了这次教训,刘衎应该就会乖乖地躺在寝殿里,不会再想着要出现在
百官面前。
可是她帮他解了围,即使是冒着项撞她父亲的危险。她头一次表明了立场,在满朝文
武的目光下。
王嬿垂眸勾唇自嘲一笑,他是她的父啊,她又怎么可能抛弃他?
宴会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回到寝殿的王嬿一边坐在铜镜前卸下头发上的发簪
,一边思索着是不是应该贴告示寻天下名医?毕竞这宫中的太医令都保不准是父亲的
手下,万一刘衎的病都是被误诊了……
关心则乱。
王嬿看着地上被摔碎的紫水晶雕花簪,头一次感觉到了仿徨的滋味。
忤逆父亲,尔真不孝矣。獬豸调侃的声音从软榻上传来,它分明没有出这寝殿半步,
却像是什么都亲眼所见一般。
既是不孝,那岂不是她已非至善之人?可她为何还能看到獬豸?王嬿已经习惯把獬豸当
成不存在,但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反驳了一下。
善恶并非那么容易区分。獬豸眨了眨那双黑色的眼瞳,幽幽地续道,一人之善,对他人
也可为恶。
王嬿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来,自家二哥和大哥先后都被父亲毫不留情地
逼死,连自己的儿子都能铁石心肠……
就像是被诅咒了一般,獬豸的话语刚刚落下,就听到正殿那边传来了宫女们的惊呼。
这种骚乱在未央宫已经是很常见了,定是刘衎又晕倒了。
只是,这回的声势看起来有些大,并且隐隐地传来宫女们的哭泣声。
仿佛已经有了某种预感,王嬿弯腰拾起地上碎裂成几段的紫水晶雕花簪,心如死灰。
元始五年十二月丙午日,刘衎因病复发,卒于未央宫,时年十五岁,谧号孝平皇帝。
王嬿心中的那朵名为爱情的花,在刚刚开了个花苞的时候,就无情地被命运所摧毁,迅
速地破败化为灰烬。
她才十五岁就成为了太后,只是这次登上皇位的,并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父亲从刘姓
宗室中选的一个两岁的孩童。
王嬿觉得自己应该庆幸,若是父亲之前便选择了少不更事的孩童当皇帝,那她也没有办
法嫁给刘衎。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年时间,但她却觉得那是她这辈子过得最开心的三年。
尽管身份已经至高无上,但王嬿没有选择染指朝政。她知道她确实是有善心,但却也有
自知之明。有时候有善心,并不一定代表自己做的善事对别人来说也是善事。
獬豸那家伙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并不是无的放矢。
她冷眼看着自家父亲在隐忍了三年后,终于忍不住废掉了那个孩童皇帝,取而代之。
被愧疚的父亲封为黄皇室主,她紧闭了殿门,只留下几名宫女伺候,不再见任何人,过
着幽闭的生活。
其实她过得也并不是太无聊,獬豸在闲得发慌的时候,也会跟她说说闲话讲讲故事。
传说汉高祖刘邦斩白蟒起义,那白蟒也是一头灵物,竟口吐人言,说刘邦终会有报应的
,斩了它的头,它就篡汉的头,斩它的尾,它就篡汉的尾。结果刘邦一剑把白蟒从正中
间斩为两段,所以汉朝定是中期出现问题。
王嬿并没有把獬豸的这段闲话当成随便说说,她也知道自家父亲篡汉的根基不稳,迟早
会被刘氏子弟重新夺回权柄。
事实上,王嬿知道她父亲虽然有野心,但不管是伪善成了习惯,她父亲是确确实实地想
要做善事。她父亲企图通过复古西周时代的周礼制度,期望恢复礼乐崩坏的礼制国家。
于是推行的新政完全仿照了周朝制度。
但礼制已经是被淘汰的制度了,秦始皇的法制,汉武帝的儒制都可以一统天下,她父亲
真是伪善到了极点,却丝毫不知道自己推行礼制,会给朝野上下和平民百姓带来多大的
伤害。就像是放生陆龟,却把它放生到水里一样,本是好心,却做了恶事。
王嬿冷眼看着父亲走上绝路,却知道自己是无论说什么都劝不回来。
时间也并没有持续太长,当起义军推翻了新朝,闯入未央宫,放火烧宫的时候,獬豸站
在殿前的铜鹤头顶,看着王嬿头也不回地走向火海。
尔可后悔?獬豸幽深的黑瞳中反射着熊熊火焰,此时的王嬿正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
她一生中的前十几年是在困苦冷清中度过,而随后的十几年虽然是在最奢华的宫殿之中
,却依旧孤苦伶仃。
王嬿的脚下并没有停歇,后悔吗?
也许她早一点选择站到刘衎身边,会给刘衎带来更早的灾祸,但她依旧不后悔当年的选择。
虽然她无法分辨这世上何为善何为恶,但若是让她回到当年夏日的那个午后,即使再让
她做一次选择,她还是会救蝴蝶。因为它濒死的挣扎让她无法无动于衷,即使她应该站
在蜘蛛这一边。只可惜,她的能力,也就只能救下一个小小的蝴蝶片刻而已……
王嬿窈窕的身影被火焰迅速吞没,獬豸盯着那片火海,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在它如此漫长的生命中,很多人都看不到它,有一部分人能看到它,也有人从能看到它
到不能看到。却从来没有人能像王嬿这样,竟是让它目送她离开的。
遵从本心,即为至善。
这个女人,竟是从生到死,都保持着至善之心吗?
獬豸轻巧地从高高的铜鹤上跳落下来,这世间,又少了一个能看到它的人。
它一晃身,很轻松地便找到了在库房角落里落灰的獬豸冠,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重新
滚进冠中,陷入了长眠……
公元2013年
“咦?这么说,我们刚刚看到的少年,是汉平帝刘衎?”医生躺在哑舍的黄花梨躺椅上,
拿着手机刷着网页查资料,“王莽篡汉,还有人说王莽是刘邦斩的那条白蟒转世,所以
名为莽。刘邦斩白蟒起义的时候把白蟒正中间斩为两段,而西汉和东汉正好各两百年。
哎呀呀,真神奇,那白蟒不会跟白露有亲戚关系吧……”
陆子冈并没有注意医生的唠唠叨叨,他也在查资料。
身从羊,头从麒麟,额上生独角……那是獬豸?!而且为何他分明什么都没有看到,医生
却看得到?难道只有至善之人才能看到獬豸的传言,是真的?
陆子冈笑了笑,什么至善,应该说的就是心地纯洁的傻瓜笨蛋吧?那倒是挺符合医生的
性格。而且独角兽的传言,东西方都有,并且出奇的一致,独角兽都是能分辨是非善恶
,喜欢身心纯洁的少女。
不过,这世上只有傻瓜才会真正纯善没有私心吧?
他的私心……
陆子冈捏紧了手掌之中的物事,若是医生朝他这边看来的话,就会觉得万分熟悉。
因为那正是他佩戴过二十四年的东西。
已经被金丝镶嵌好的白玉长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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