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舍零 第十一章 织女针

貢獻者:敲木魚 類別:简体中文 時間:2018-11-16 04:48:13 收藏數:117 評分: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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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10年 上郡
王离捏着手中的陶杯,屏息凝神地盯着案几对面的绿袍青年,想要从他苍白的面容之中,看出些蛛丝马迹。
绿袍青年手中白帛上写的,是和咸阳的粮草一起送到上郡的家书。来上郡两年多,王
离还是头一次看到阿罗收到家书,倒是婴那小子每个月都要写一堆啰嗦话。
所以从主簿那里拿到这封帛书后,他就亲自给青年送了过来。
“如何?出了何事?”青年的俊颜上实在是平静无波,王离也忍不住开始乱猜测起来。
是家里给阿罗定了亲事,催他回去完婚?要知道他爹也曾经给他搞过这样一出,他当
时是拖了又拖,实在拖不过了才回了频阳一趟。结果对方姑娘却嫌弃他要常年戍边,
直接上门退了亲,另嫁了他人。好好的世交,最后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父亲倒是不敢
随便替他定亲了。反正家里有弟弟们传宗接代,他又何必多花时间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身边的朋友都没有成亲的缘故,大公子扶苏依旧是孤零零的一个
人,阿罗也没有成亲,他自然也不急。
绿袍青年把手中的帛书放在了案几上,双眉微皱,修长好看的手指轻按几面,叹了口
气道:“我父病重,召我回咸阳一趟。”
王离一怔,放下手中的陶杯,马上起身,大步出了军帐。
绿袍青年听着王离站在门口,安排护送他回咸阳的人手,吩咐亲兵们准备路上的吃穿
用度,还细心地多加了一些毛皮等边塞特产带回去给他家人和婴当礼物,诸多安排事
无巨细,都妥妥当当。绿袍青年嘴边扬起一抹温暖的弧度,拿起手边的铜壶,给王离
放在案几上已经空了的陶杯里倒满了水。
可就算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的手臂都在颤抖,还把水洒在了外面。
懊恼地抿了抿唇,绿袍青年放下铜壶。他刚拿手巾把几面上的水擦干净,王离就已经
分派任务完成,重新进了军帐。
“阿罗,不用担心,宜阳王会无事的。”王离正好看到青年抿着嘴唇黯然的表情,立刻
手足无措地安慰道。只是他说出的话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天生嘴笨的自己仿佛根本
就没有能言善辩的天赋。
“嗯。”绿袍青年低低地应了一声。
从帛书上父亲的字迹来看,笔锋有力工整,语句通顺流畅,显然是在思绪清楚、身体
健康的情况下所写,所以父亲的身体必定没有问题,那么为何这时召他回咸阳,恐怕就另有内情了。
绿袍青年有那么一瞬间,也猜想是不是他父亲用这一招逼他回咸阳成亲,不过这个念
想立刻又被他自己否决了。自从他十二岁之后,家中实际做主的是他,父亲是不会越
过他自作主张的。
不知道是什么事,让父亲不能在帛书中明言。
绿袍青年思索了半晌,终是决定趁此机会回咸阳一趟,正好他一直谋划的事情,得回
咸阳才行。自从去年他去瓦勒寨不小心被冒顿王子掳走,之后扶苏就禁止他再随王离
出上郡,他已快一年未和嘲风与鹞鹰通过话了。咸阳的局势,让他渐渐有种不在掌控
中的感觉。
“阿离。”绿袍青年抬起头,常年带笑的表情难得地变得严肃。
“在。”见他如此,王离也挺直了脊背。
“还记得你还欠我一事否?”绿袍青年语气郑重。
“记得。”王离点了点头,越发慎重起来。他和阿罗认识多年,居然要动儿时的戏言来
做委托,王离已经决定无论对方所求何事,不管有多难办,他都要保证完成。
“我此去咸阳,不知何时归来。”绿袍青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案几下藏着的双手慢慢
握紧成拳。他如今的身体,也许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他顿了顿,整理好情绪,
才缓缓道,“我不在之时,大公子的安危就交予你了。”
王离闻言,呆愣了片刻,紧绷的身体随之放松,拿起陶杯一饮而尽后,松了口气道:
“这是我的职业,阿罗你就是爱操心,放心吧。”
“我不在之时,大公子的安危就交予你了。”绿袍青年执意地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语气越发沉重。
王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是他想太多了吗?总觉得阿罗的重音放在了前半句,就像是…
就像是他要不在很久的样子。
不过,应该是他想多了吧?
王离抓了抓头发,重新坐直,认真地回道:“交给我吧。”
“拜托你了。”绿袍青年展颜一笑,“我收拾过后,就去与大公子告别。”
“嗯,我去盯着那帮兔崽子们,一会儿送你一程。”王离跳起来去查看亲兵们准备的情况了。
绿袍青年呆坐了许久,终于把藏在案几下的双手伸了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手心中被指
甲刺出来的伤痕,已经有些许皮肉被刺破掀开,丝丝浓稠的鲜血缓慢流出,散发着一股
令人难以忍受的腐臭。
咸阳 织室
咸阳宫靠西北的宫墙处,有一座特殊形制的宫殿,这里是宫中的丝织作坊,名曰织室。
织室的四面墙壁都有窗户,而且都比普通的窗户要大上许多,也高上许多,所以殿内的
采光极好。在天晴时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整个织室都是亮堂堂的,映得所有织婢面
前架子上的绸缎布料都光鲜亮丽,初来织室的人都会觉得心情舒畅。
可是这也仅仅是看起来罢了。
因为织室内放着很多丝织品,这些脆弱精贵的织物非常怕火,最娇嫩的绫罗绸缎,哪怕
是被灯火稍稍燎到边也会烧焦卷曲,所以只要天一黑,她们就不用上工。但同样的,在
冬日里却也不能点火盆取暖。
在数九的寒冬之中,织室四面的窗户大开,冷风穿堂而过。就算身上穿得再暖和,双手
因为要做精细的缝纫和刺绣,也不能戴厚重的手套。
许多织婢的双手都生有冻疮,年年冬天复发。本来纤如青葱的十指,都在日复一日年
复一年的劳苦中变得难看粗鄙起来。
而且夜晚不能做工,就代表着白日必须更加努力工作。
织婢们多为宫奴婢,贵族子女犯罪,便常常被发配到织室。所以尽管织室工作辛苦,
但也算是宫内除了伺候贵人之外,最体面的活计了。更因为织室内被发配的贵女们极
多,再加之织婢的年纪一般都在二十岁以下,青春靓丽,所以平均相貌要比其他地方
高出许多,很多黄门侍卫都喜欢没事就过来在不远处晃晃。
也许是听闻了这些不规矩的事情,少府的御府令在数年前便下令封闭织室,无关人等
不得入内,倒是让此处清净了不少。
除了织室内的织婢外,少有人知道这些年来,后宫的衣服织补都挪到其他殿室去做了。
此处织室,变成只为始皇一人所服务的织室。
准确说来,只是为了始皇的一件衣袍。
采薇把双手拢在袖筒里,站在织室之中,仰头看着挂在衣架上的那件黑色深衣。
没有任何花纹和刺绣,样式也是最普通的直筒式。它的衣袖宽松,衣服的上下宽窄相
近,衣裾比较短,能露出双脚。而且前襟下面还露出了下垂的右内襟,制作显得粗糙
,款式平板,缺乏美感。但却节约布料,制作起来简单方便。
看起来就像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深衣,却花了她们足足三年的时间。
虽然看起来普通,但平民却没有资格穿黑色。只是若不说出来,没有人相信这是为始
皇所量身定做的。
采薇如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遇事就只能悄悄流眼泪的小宫女,今年已经二十九岁的她
,在宫中算是年纪颇大的嬷嬷辈了。她从十一岁就入了织室,如今已经在此待了十八
年,成了织室当仁不让的首席。
织室之中,最费的其实还不是双手,而是双眼。尽管夜晚不上工,日积月累的常年劳
作,也让织婢们在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双眼视力模糊,效率下降,不得不转到其他殿室工作。
采薇倒是得了自家上卿的一枚丹药,所以没有害眼病,双眼保持清明,所以才在十年
前就成了织室的首席。
首席便是坐在织室上首第一张席子上的位置,统管织室所有事务,他人不得有疑义。
所以纵使人人都觉得放下手中的活计,专门制作一件普通的深衣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一上手才知道这布料非同寻常,应是上古流传下来的黑金和黑玉拉丝制成,普通
的针线都难以穿透,更遑论裁剪缝纫了。
裁剪布料用了最锋利的越王剑,裁剪成最简单的样式布片,而缝纫则足足困扰了她们
数月的时间。
所幸从符玺令事大人那边求来了一枚特别的织女针,针长两寸,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铸
成,细如发丝,却能艰难地穿透这黑色布料。
因为只有一枚织女针可用,所以这织室封锁之后,每天只需两名织婢轮流缝纫。
这件深衣制作如此费时,也是有此原因。
采薇知晓的要比普通织婢多一些,她知道这看起来不起眼的黑色布料实际上是取自墨旌旗。
秦国皇室的祖先可以追溯到黄帝五世孙大费,大费曾经辅佐大禹治水。
舜帝奖赏大禹时,也赐给了大费一面黑色的旌旗,赐姓为嬴。
而这面舜帝赐予的墨旌旗,也就是秦朝尚黑的根本。
只是谁也想不到,始皇对这面巨大的墨旌旗动了心思,竟想裁剪为衣袍穿在身上。
2采薇敛去眼中翻腾的思绪,收好案几上的织女针,吩咐身周的织婢们把织室敞开的窗户都关好,锁门离开。
始皇在东巡的路上未归,符玺令事大人也跟随在侧,这件旌旗深衣便只能挂在此处,等始皇御驾归来再呈上。
身为首席织婢,采薇的责任重大,所以在织室仓库之中,有一小块空地放着床褥,有时她就直接睡在这里值夜班。
确认无人之后,采薇把门关好,没有窗户的仓库便一片黑暗。她把案几上罩着黑布
的夜明珠揭开,一片青色的光芒便荧荧而现。
采薇揭开床褥下面的木板,拿出那里藏着的一件已经快要完成的黑色深衣。看款式
,是和织室之中的那件旌旗深衣一模一样。可若上手触碰的话,才知道这件旌旗深
衣是由一些碎布料拼接而成,只是缝纫的技术高超,用肉眼看上去竟看不到布片缝
纫的接口。
采薇满意的看着这件旌旗深衣,她是首席织婢,织女针在夜晚的时候,自然是归她
保管。而她利用着那面墨旌旗裁剪的碎布料,竟是生生让她重新又制出了另一件旌旗深衣。
她早就知道墨旌旗的益处,她用两块墨旌旗的长布料,团在了衣袖里,经常把手放
在其中,本来数年都不会好的顽固冻疮竟这样生生地治好了,而双手也恢复了细腻
白皙,当真神奇无比。
想起她曾无意间瞥见上卿手腕上所生的紫斑,虽不知道是何病症,但只要有了这件
旌旗深衣,便完全不是问题!
她的上卿,自然配得起这件旌旗深衣。
这也是她做给他最好的衣袍。
一去北疆两年有余,也不知上卿一切可安好……
在夜明珠荧荧的清冷光辉下,采薇拥着这件旌旗深衣呆愣了片刻,便振作了起来,
拿出织女针缓慢地缝起来。
上郡
王离率队在军营门口等候,亲卫们的速度很快,命令才下不久,就迅速领好物资集
结了。随上卿回咸阳的亲卫们每人除了胯下的战马外,都带着另外一匹马以备轮换。
王离检查了两遍,满意地发现没有疏漏,随时都可以启程。
不过他琢磨着,阿罗收拾完再和大公子告别,怎么都要再有大半个时辰,便打算让
这些亲卫们原地休息。
只是一抬眼,他就看到青年上卿骑着马从军营中缓缓而出。
王离眨了眨眼,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意外。
“怎么?”青年上卿控制着战马停在王离面前,实在是无法把他脸上的表情当做没看见。
“哦,没什么,我以为你和大公子至少要聊一阵。”难道不应该把咸阳的事务交代清
楚?他们可是两年多都没回去过了。不过转念一想,王离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
阿罗的父亲病重,急着赶回去也是应该的。
青年上卿低头盯着自己握着缰绳的手,他何尝不想与大公子多说几句话?以他的身
体,回到咸阳之后可能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这一别就是永别。
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能说。
大公子何等敏锐之人,哪怕他再多说一个字,多看一眼,也许就会被他发觉。
不过也无事,他把想说的话想要交代的事情都写成了帛书,这些天一直在偷偷地写。
他也没发现自己是这么多话的人,把大公子登基之后有可能发生的事都推衍了一遍
,现在都已经写到二十年后了。
等回到咸阳之后,有空再继续往下写吧。大公子肯定能活到比始皇现在的年纪还要大的岁数。
越想越是不甘心啊……本来陪着大公子的,应该是他……
王离把马匹转了个方向,靠近了青年上卿的身侧,动了动鼻子:“咦?阿罗你怎么熏
香了?这味道有点奇怪啊……”
青年上卿的手腕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勒了一下缰绳,策马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一些。
王离还想再说些什么,眼角却瞥见军营中又冲出一匹马,正是大公子扶苏。
就说这么短的时间绝对不够嘛!王离摸了摸鼻子,识趣地带着亲卫们离开,在不远处列队等候。
青年上卿在马上便大公子行了行礼,他控制着脸上的神情,一丝异样都不能有,否则对方就会察觉到有问题。
扶苏停住战马,从怀里掏出一截物事,递给他道:“方才忘了把这个给你。
此去咸阳,不在我身侧,一切以平安为主。”
青年上卿接在手中,低头一看,这是一段竹启节。
使臣出行,执节以示信,所以启节乃是通行证的代称。所谓竹启节,并不是用竹子雕
刻成的,而是青铜所制,形似一段剖开的竹节,上面铸刻着数列错金铭文。只要五段
竹启节围起来,就可以组成一个完整的竹筒形。一般的竹启节,分舟节和车节,拥有
此物者,便是在秦国各地不管水路或是陆路都可免税行走。而扶苏递给他这个还有着
不同的意义,出示此节,所有驿站、关卡都会以最高级别对待,甚至在夜晚城门关闭
之后都有资格叩关。
这是为了他着想,怕他归心似箭,却在路上有所耽误。
青年上卿把竹启节攥在手中,艰难地说道:“多谢陛下。”
“应该的,幸好我想起来了。”扶苏万幸地笑笑,拍了拍自家侍读的肩膀,催促道,
“快走吧……好歹……去见宜阳王最后一面……”扶苏并不觉得自己说得无情。宜阳王在咸
阳是最低调不过的存在,儿子随他到边疆两年多,一次都没有回去过。既然到了来
信告知的地步,那么就是真的病重不治了。他也是故意要把话说得严重一些,否则
抱着太大的希望,回去面对的若是残酷的事实,恐怕会接受不了。
果然见自家侍读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扶苏捏了捏掌下自家侍读瘦可见骨的身体,皱
了皱眉。这小子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消瘦了?真是不放心对方一个人回咸阳。可他
身份敏感,在父皇下诏之前根本不能踏进咸阳一步,否则他就肯定陪自家侍读回去了。
最后一面……
青年上卿低垂眼帘,失措的神情片刻之后就重新调整好了。他把手中的竹启节揣到
怀中放好,认真地同他的殿下告别道:“殿下,臣去了。”
“嗯,好好保重。”许是对方的语气太过于郑重,扶苏怔了怔神,之后才点了点头回应。
青年上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一拽缰绳,转身勒马而去。
扶苏觉得这一眼中饱含着无数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想要伸手拦住对方问个清楚,又觉得只是自己想多了。
这样一犹豫,又难以解释心中的不安的他,就那样站在原地,目送着自家侍读策马
在漫天黄沙中奔向那队人马,一直到与天际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为止。
咸阳 升平巷 甘府
采薇拢了拢身上的薄衫,站在甘府的门口,举起手摸着那古旧的锡辅首,忐忑了半晌,终于敲响了门扉。
定了定神,在等待的时间里,采薇才有空朝四周望去。她大概十多年前随上卿大人回
甘府拿过一次旧衣裳,当时升平巷里贩夫走卒居多,一派市井模样。现今看上去仿佛
更繁华了,但甘府的周遭都空了出来,可见甘府虽然一如既往地低调,但也有了昔日
钟鸣鼎食世家大族的些许荣光。
没过多久,门扉就“嘎吱”一声开启,采薇立刻回身,小心隐藏住心中的紧张情绪,酝
酿出最温柔的笑容。
只是还未等她自我介绍,年迈的门房在一怔之后,就已经欣喜地问道:“可是采薇姑娘?来看我家大少爷?”
“您……还记得我?”采薇惊奇不已。
“记得记得。”门房大爷连忙把门扉开大,把采薇扯进门内。他在甘家做了大半辈子的门
房,来甘家登门拜访的客人,除了大少爷十二岁那年,都屈指可数。这位采薇姑娘还是
大少爷当年亲自带回家来的,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但也让他印象深刻。
这不,大少爷刚回咸阳,这采薇姑娘就来拜访了。
门房大爷扫了眼采薇头上那代表着还是姑娘家的双环垂髻,笑容越发殷勤起来,引着采
薇转过影壁墙,带她在偏厅先休憩一下,自己则三步并做两步,往内院通报去了。
上次来甘府的时候,采薇是被自家上卿大人领着直奔后院的,也没在前厅停留。所以采
薇站在偏厅内,倒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厅内的摆设来。在咸阳宫这么多年,也经常流连
于高泉宫,采薇所见过的珍奇异宝自是数不胜数,再加之当了织室的首席织婢,接触的
名贵衣料更是不知凡几,眼界和品位不次于世家大族的贵女们。
甘府偏厅的摆设严格来说,除了一些笨重肃穆的青铜器之外,就全是一卷卷的书简了,
早年听说甘府在甘茂老将军叛逃之后,困苦艰难了很久。之后虽然培养出来了一个绝世
天才,却因为始皇安排给了大公子扶苏当侍读,一直沉寂至今。
整个庭院也略显陈旧,但看得出来一直有人打扫,连青砖都光可鉴人,干净得没有灰尘
。整个甘府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那些长满铜绿的青铜器,即使深埋在土中,但浑身气度
却一分不减,无论何时重见天日,都让人不由得拜服。
采薇并没有等太久,也许是甘府并不算大,门房大爷很快就气喘吁吁地奔了回来,直接
带着她往后院去了。采薇也没有觉得尴尬,欣然跟上。
其实她这种女客,按理说应该是女主人来招待的。但上卿大人的母亲许多年前就已经过
世,宜阳王也没有续娶。因为甘茂当年的事情,甘府散尽家财,除了嫡系的宜阳王还留
在甘府外,其余旁支也都早就分家离开了,甘府的成员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也没有什么女主人。
穿过草木深深的庭院,到了一个院子门口,门房大爷便不再往前,笑着说已经与自家大
少爷通报好了,直接进去即可。
3谢过对方,采薇穿过了小院,也无暇去看院中景致,心跳加速地踏步上了台阶。
她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几下,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鬓角,才敲了两下门,推门而入。
迎面扑来的浓重香气让采薇不禁怔了怔,她还记得自家上卿大人喜欢的是淡香。而且
屋内的窗户也没有开,在炎热的夏季不通风的屋子里还熏这么浓的香,数种香料毫无
格调地混合在一起,已经算得上呛鼻了。
不仅仅如此,屋内的牖窗前都挂着厚厚的窗帘,一丝光线都没有透进来,只有屋子角
落里的青铜雁足灯在亮着幽幽的灯火。借着这点灯火,隐约可以看得到案几上堆着厚
厚的帛书,后面还坐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上卿?”采薇迟疑地唤道,没料到屋内居然是这等情况。她一只脚还在门外,有什
么不对时刻准备着转身逃跑。
“采薇?好久未见。”青年上卿慵懒沙哑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真是失礼了,我回咸
阳后日夜颠倒,倒是没料到已然天亮了。”
“怎么没人伺候?”采薇松了口气,立刻走进屋里。她一看就知道上卿大人肯定又是熬
了通宵,既心疼又气愤,大步走到窗前打算把窗帘撩起,开窗放放味道。
“别,太刺眼了。”青年上卿见状,马上出声阻止。
“好吧,只开一半。”采薇也知道自家上卿的眼睛在黑暗中不能视物,一下子太亮也会
伤到眼睛,便只把窗帘拉开一半,把牖窗也开了一扇。
阳光洒入静室,才下过雨的清新泥土味道让采薇心情舒畅了不少,转过头扫了眼身形
藏在黑暗之中的自家上卿,轻哼道:“原以为上卿大人在家肯定会侍疾,看来宜阳王
的病也无大碍嘛。”
宜阳王病重,本来在北疆随大公子扶苏戍边的甘上卿回咸阳侍疾,这条消息是有人
知道采薇以前是甘上卿的婢女,特意卖好通知她的。
甘府没有主事的女主人,唯一的少爷也早早就入了高泉宫给扶苏当侍读,极少回府。
一直低调闭门谢客的甘府,在咸阳少有交际,就像是一个无缝的鸡蛋,让咸阳想要
攀关系的人家无处着手,久而久之就只能保持距离了。
所以即使传出宜阳王病重的消息,也没有什么客人登门拜访,倒是知道甘上卿回咸
阳之后,早就有人家准备好了祭礼,就等着甘府门口什么时候挂招魂幡了。
其实采薇来之前也是抱着安慰上卿的心情。只是自她进门后,门房大爷的态度,还
有一路行来,所见到的仆人都神色安宁,步履平和,绝不是一家之主病危命不久矣
的情况下应该有的表情。而上卿大人还一人独处,没有在宜阳王床前侍疾,可见另有内情。
不过她能这么轻易地窥见此事,也足以见上卿并未把她当成外人。采薇的内心有着丝丝窃喜。
“什么侍疾,他老人家精神着呢。”青年上卿长叹道,语气中有着抹不开的无可奈何
,“这是终于忍不下去了,逼我成亲呢。”
采薇心中一跳,但随即就控制好了脸上的表情。她走到可以隐藏情绪的黑暗中,把
随身带的包袱放在案几上,打趣道:“宜阳王这是看中了哪家的贵女?让上卿大人
如此颓废抗拒?”
采薇是爱慕着面前的青年上卿,自她情窦初开的十一岁起就一直默默地爱慕着。
从最初听说上卿大人事迹的崇拜敬仰,到下意识地关注,再到在身边精心伺候。
越接触,就越无法克制对上卿大人的倾慕,直道她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逾越,上
卿大人又没有任何回应的时候,便只能知情识趣地躲去织室,与对方保持距离。
她不想惹上卿大人不快,更不想此后连靠近对方的资格都没有。
织室确实是个令人心静的地方,在一针一线的缝补中,她把她的情思都寄托在其中。
她所求的并不多,上卿大人可以穿上她所缝制的衣物,就足够了。
少女时的自己,还对上卿大人抱有妄想与幻想,所以把自己的姿态卑微到了泥土之
中,仰望着对方的身姿不能自拔。
在岁月的流逝中,正是因为少了不切实际的绮念,她对待上卿大人的态度也就完全
不同了,可以称得上轻松自在。
当然,这也只是表象而已。
采薇跪坐在席子上,低头整理了一下散落的裙·摆,才重新抬起头来朝对面自家上卿大人看去。
虽然脸色还可以,但怎么又瘦了?北疆的生活看起来很艰苦,貌似那件旌旗深衣还
要再改改。不过也不用,只要养好了身体,就会胖一些。
只是光线比较暗,看不清上卿大人的脸色如何,也不好让对方撩袖子,无法看到他
手臂上的瘀斑怎么样了。
“大公子尚未娶妻,我又怎么可能成亲?”青年上卿语气轻松地说道,“我也是两年多
未归家,我父想见见我罢了。”
采薇知道内情绝不可能如此简单,但她只是个织婢,她也不关心什么国家大事,只
要上卿大人好好地活着就足够了。她推了推案几上的包袱,扬起笑容道:“这是采
薇为上卿做的几件衣衫,还有一件没做好,过些日子就能送来了。”
“多谢了,难为你还想着我。”青年上卿真心实意地道着谢,他可以看得到采薇眼底
的青黑,摇头不赞同地说道,“我的衣衫足矣,织室的任务繁重,你也要多注意休息。”
采薇俏脸微赧,连忙转移了话题。
秦朝民风开放,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时间也不宜太长,她问了几句上卿大人的近况
便依依不舍地告辞而出。
藏在仓库里的旌旗深衣最后还缺一块,采薇一边走出甘府,一边摸着袖筒里的两块布
料和别在布料上的织女针。这两块布料倒是正好可以补上空缺,但最近一段时间她也
要开始日夜不停地缝制。谁知道始皇回咸阳后,得到了完工的那件旌旗深衣,是不是
就要收回织女针了。
听着采薇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屋内的青年上卿打开了案几上的那个包袱。
包袱内放了数件夏天的衣衫,从襌衣、襦衣、汉衣、领衫、裳,到配套的头巾、帻、
腰带等等,其中的衣衫全都是用他喜爱的各种绿色布料缝制而成,配以各种精细的绣
花纹缕,既不让人感到太过高贵,却又带着低调的奢华。
织室首席织婢的手艺,全天下都找不出几个可以与之媲美,从细密的针脚就可以看得
出对方在其中倾注了多少心血,每一件都可以称之为精品。
可惜,给他这样的将死之人穿,都太浪费了。
青年上卿的俊颜露出一丝惋惜,刚把包袱重新绑起,打算收起来时,屋门就被人毫不
客气地拍开。青年上卿按了按额头,再一次后悔回家,早知道父亲没什么事,他就应
该回高泉宫的。
“儿子,你就这么放人家走了?”外界传闻缠绵病榻也许很快就会驾鹤西去的宜阳王,
此时正中气十足地吹胡子瞪眼地朝他的不孝儿子咆哮。
“父亲……”青年上卿不用假装就很虚弱地低唤了一声,“您知道这并不是好时机。”
“老夫可不管什么好时机不好时机的,隔壁老王他都报上曾孙了!他可比老夫还小一岁
!可我连孙子都还没影呢!你说说,那么多姑娘想要嫁给你,这么多年,你就一个都
挑不出来?”宜阳王留着三绺长须,在妻子去世后就迷上了修道,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就
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但他这个修道据他自己说,就是修世俗道。平时的爱好就是去
市井溜达,反正换身平民的衣服,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青年上卿闭了闭眼睛,不知道隔壁老王是指那家买鞋子的还是卖汤羹的。
“父亲,哪里有那么多姑娘想要嫁我?”
咸阳局势不明,有大把的人想要结交于他,却不一定想要与甘府联姻。毕竟婚姻是结
两姓之好,往现实了说,就是利益共同体。
早些年时,还有许多家看在大公子扶苏的分上想要攀亲,但他父亲就没看上几家。
毕竟当时扶苏还未婚配,有适龄女子的高官贵族王公大臣们,都瞄准了扶苏和诸位公
子们,怎么可能看上他一个小小的侍读?
时光随便拖拖,好像就到了现在。
“老夫都不在意你娶谁,是个姑娘家就行啊!若是想娶个自己喜欢的也可以,老夫不注
重门第。喏,今天来的这个采薇也不错啊!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胜在没那么多糟心的
亲戚,你们俩还从小一起长大……”宜阳王发挥了从市井学来的胡搅蛮缠,苦口婆心地
唠叨着。他儿子常年不着家,倒是让他极少找到这么好的机会。
青年上卿皱了皱眉头,他的身体都这样了,又怎么可能娶妻?采薇的恋慕他自是看在
眼里,可她是个好姑娘,他在第一时间就已经暗示了拒绝,对方也退回了安全线外,
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前些年是他无意婚配,而后是不去思考此事,甚至还想过若是情况允许,他也可以把
婚事当成筹码进行利益交换。再之后,他已没有资格谈及此事,只有淡然处之。
可他又不能把这个原因直接跟父亲讲明,说不过他还不能跑吗?青年上卿无奈地勾了
勾唇角道:“父亲,您既无恙,我明日便回高泉宫。”
宜阳王一呆,连忙阻止道:“你师父传话让你回咸阳的,还嘱咐我不让你乱跑,只让你在家待着。”
师父传的话?青年上卿不惊反喜,师父这是预测到了什么天机?难道咸阳城的天终于要变了?
可是始皇依旧在东巡的路上未归,扶苏也在边疆戍边若是有什么事发生,扶苏也来不
及回咸阳……不,有蒙恬和王离在他身侧,在万千秦军之中,他也是最安全的。
反而此时他在咸阳,倒是能替大公子提前部署一二。
青年上卿如此想着,也顾不得自家父亲在场,用剪子剪了一段过长的灯芯,让油灯更
亮了一些,便提笔在帛书上写写画画起来。
宜阳王见状也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办法,甘府虽然上下都归他管,但儿子自从十二岁
之后他就管不了了啊!要不然他早压着这臭小子去成亲了。
罢了罢了,还是让厨房给这臭小子多做点膳食吧,据说昨天一整天他都没吃多少东西。
4青年上卿在专注一件事的时候,很少在乎周围的情况,连他父亲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
有注意到。只是在仆人送饭食过来的时候,拿起托盘上的湿毛巾擦了擦脸。
连夜从上郡奔回咸阳,他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脸色实在是太差,只要有人看到,
都会觉得甘府上下他才是要挂招魂幡的那一个。为了瞒过父亲,他让仆人买来胭脂,
需要的时候就在脸上抹一些。也幸亏如此,否则采薇那姑娘心细,肯定会看出些端倪。
掌心的伤口已经开始腐烂,为了盖住古怪的气味,他的房中开始尊大量的香。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有了师父的暗示,青年上卿也就没有那么执着地要回高泉宫了。
要暗中做事,还是低调的甘府更合适。
给狻猊石刻又燃了一段香,跟嘲风和鹞鹰了解一下各处情况,确认没有异常后,青年
上卿决定先下手为强。
“阿罗,你不要做傻事啊。”嘲风早就从蛛丝马迹中看出青年上卿身体的不对劲,急得
火烧火燎,恨不得以身代之。
可它只是一只蹲在屋檐上的脊兽,除了可以望见天下之外,什么都不能做。就连想要
移动分毫,都无能为力。
“这天下,早就应该是大公子的了。”青年上卿翻看着这几天他搜集的情报,神色凝重。
“阿罗,始皇乃千古一帝,集天地运势为一身。若强行更改天命,天道不知会如何降下
天罚。”鹞鹰忧心忡忡地劝道。
“始皇使人开凿方山,让淮水流灌金陵,以泄龙气,又把金陵改名为秼陵,”
青年上卿语气平淡地说道,“他所做的难道不是强行更改天命?我为何不可?”
“始皇和你能一样吗?”嘲风气得开始口不择言。
青年上卿的眼光一黯,但随后还是平静地说道:“始皇已非昔日的始皇。”
“何出此言?”鹞鹰追问,它们每日都垂首看着世间百态,但始皇身周像是有白雾包围
,即使是它们也无法看穿,就连宫中有几处地方也是如此。不过始皇集六国宝物于咸阳
,有什么隐藏行踪的宝物也不稀奇。
“始皇的情况,应该与我现今一样。”青年上卿摊开手掌,让掌心腐烂的伤口展现在烛光
下,他知道两只脊兽能看得到他。
嘲风和鹞鹰都默然无声,它们即使都见惯了生死,却从未见过一个人明明还活着,还能
有条理地说话沟通,可是身体却已经开始腐烂的。
“始皇应也是服了丹药,才出现了我现今这种情况。”青年上卿冷静地分析着,“始皇身
周一直都有浓重的熏香,也许是个人喜好,也有可能是为了掩盖腐烂的气味。
“始皇在统一六国之后,性情大变。也许是他登上高位之后变成了孤家寡人,也可能是
他长生未求得反而陷入窘境的愤怒导致。
“多年前,我曾窥见过一次帝星闪烁不明。但当时的情况虽是始皇被刺,可真正有危险
的并不是他。也许是我星象观察有误,也可能是帝星早就命运难测。”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不足以为证。”鹞鹰不赞同地说道,总觉得青年上卿是因为压力
过大,导致思绪混乱。
青年上卿继续淡淡道:“始皇在胡亥之后,二十多年之内一个孩子都没有出生,而胡亥
之前它有五十多个儿女。当然,这也许是他对男女情爱之事没有了任何兴趣,也可能是他有心无力。”
嘲风和鹞鹰这回就无言以对了,始皇的后宫它们自然也是可以窥探得到的,但这等隐私
它们也没甚兴趣窥探。
“也许……是始皇修道养生……”嘲风无力地反驳道。
“始皇不让大公子成亲,也不允许其他儿子成亲。也许是他不重视继承人,也可能是他既
想要长生不老,皇帝的位置也不想相让。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也不可以。”
青年上卿的声音毫无温度,就如同他的身体一样冰冷。
两只脊兽彻底沉默了,始皇不让儿子们成亲有孩子,甚至连他最宠爱的小公子胡亥也没
有娶妻。这个疑点很多人都猜疑过,这样解释确实说得过去。
“是猜测,还是真相,就让我们查一查吧。”青年上卿的唇边勾出一抹笑容,“假设乾
字间已经加快了我服下丹药的药性,我在乾字间呆了一夜却等于三年,出来之后又是
三年多,可始皇却比我的身体好多了,可见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始皇的身体。”
“也许始皇会随身带着那宝物,但也有一定几率在咸阳宫,毕竟此处拥有龙气。”
青年上卿也没有太多信心,但他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趁始皇不在咸阳,还能多做些
小动作,否则压根儿就不敢轻举妄动。
两只脊兽一时都没有应声,半晌之后嘲风才迟疑地说道:“其实……即使始皇一直在帝
位,也无所谓啊。”它们坐在屋檐之上,眼看着西周之后天下大乱,春秋加上战国足足
持续了五百多年的时间。中原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哪怕是短暂的和平时期,也很快
就会被铁蹄和利刃撕开这虚伪的宁静。
也许这五百多年,对于喜欢睡觉的螭吻只不过是一睁眼一闭眼的时间,但对于许多平
民百姓来说就是水深火热没有尽头的人生。百姓们的平均寿命都不到三十岁,也就是
说许多人像青年上卿这个年纪的时候,或者连这个年纪都活不到就已经死去。
它们看尽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即使与它们自身也没有什么关系,却也不希望这片土地
上的文明在一次次的战火之中被摧毁、被焚烧。
就像它们永远无法理解人类的七情六欲,无法体会人类对权势的渴望与追求,它们也
同样无法理解人类为何会热衷于自相残杀。
但是嘲风想着,它可能头一次理解了什么叫不舍。
它想要阿罗活得更长一些,而不是把有限的生命都虚度在替别人谋求权势的泡沫之上。
“让始皇继续当皇帝嘛,阿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啊。”嘲风的声音更大了一些,说得更理直气壮了一些。
“始皇有这个资格,他也能继续当下去,别人也屈服于他。扶苏……也许他就是没有这种运气运。”
皇帝的宝座只有一个,但天下有万万亿的人,扶苏已经离那个宝座只有一步之遥,可是跨越这一步却难如登天。
“是啊,阿罗,你好好想想办法怎么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鹞鹰也苦口婆心地劝道,
“始皇横空出世,用十年统一了六国,成为坐拥天下的皇帝也才十一年,就已然把这个
天下治理的有模有样,确实配得上始皇这两个字。”
青年上卿也觉得有些头疼,两只脊兽自小帮了他许多,但他们之间的判断大部分都有分
歧。毕竟脊兽不是人类,他也没有办法和两只脊兽解释人类社会的法则。少时他还会有
兴趣跟他们辩论几句,等长大后才发现,他们双方之间的问题,就像是夏虫不可以语冰
一样,根本无法沟通。
他无法理解脊兽站在高处俯视众生的寂寞和孤独,脊兽也无法理解人类为何乐此不疲地勾心斗角。
若是往日,那就换个话题岔过去了。可这回却不一样,他要说服这两只脊兽,否则就不会
从它们口中知道咸阳宫中到底哪处有问题。
青年上卿捏了捏鼻梁,尽量用脊兽能听懂的话语解释道:“始皇崇尚的是以法家治国。
法家可以一统江山,但统治统治,一统之后必须大治。而大治国家却必须要以儒家治国
,百姓需要的是安居乐业,而不是严苛的法律限制。”
“说人话……”嘲风很干脆地承认自己有些没有懂。
“好吧,国家需要休养生息。前几年确实是需要霸权统治来稳定,可这十一年来,始皇先
后修建了万里长城、驰道、灵渠及阿房宫等诸多宫殿,还有骊山陵墓。这些庞大的工程
并不是说不好,但应该在至少五十年内陆续修建……就像一个人面前有一桌美味佳肴,但
他只能吃掉一小部分,却强迫自己全部吃掉。那这个人会怎样?”青年上卿努力换成嘲风能听懂的例子来比喻。
“哦,他会吐出来的。”嘲风思索着,难得语气变得深沉了一些。
“这和盖房子一样,地基不打牢的话,往上盖会越来越岌岌可危。”青年上卿叹了口气,
这也是他和扶苏这些年来越来越按捺不住的主要原因。
“始皇本想把秦朝治理好,却急功近利,反而民怨四起。始皇仁慈,留六国贵族体面,
还赐予他们在各地养老。可六国贵族都贼心不死,暗中蠢蠢欲动。”
“我倒是能理解始皇。”
“想在有生之年,在中原大地上把胸中的沟壑都全部描绘出来。”
“时间不多了啊……”
“越是深入了解,就越能体会到他的心态。”
因为,他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啊。
青年上卿缓缓地喃喃自语道,最后一句淹没在了嘴边,出神地看着案几上和地上一摞
摞写满字的帛书,俊秀的脸上写满了不甘。
“又或者,我虽然在始皇之后服了丹药,可乾字间加长了我的时间,比对着我的身体状
况,也许始皇很快就要宾天了。”青年上卿分析着,比起说服两只脊兽,他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阿罗,你是如何计划的?”鹞鹰无法不被打动,毕竟在脊兽的观念来说,谁来当皇帝
都无所谓。更何况比起形同陌生人的始皇来说,阿罗才是它们的朋友。
青年上卿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也没有太过意外,反而越发认真地回答道:“且
不说始皇是否当真可以长生不老。最好的结果,其实就是始皇退位当太上皇。”
“太上皇?就是始皇封他父皇秦庄襄王的称号?可是秦庄襄王已经死了啊!”嘲风疑惑道。
“喏,准确的说,类似于赵武灵王把王位内禅给儿子赵惠文王,之后自称‘主父’。但
他依旧主管军事要务,而国内政治经济事务则全部交由赵惠文王负责,这使得赵武灵
王专注于对外战争,没有后顾之忧。”青年上卿解释道。
“可赵武灵王最后被他儿子围困,活活饿死在沙丘宫。”鹞鹰只是陈述事实,但语气却
略显阴森,“当年我可是围观了整个过程,相信我,那场面绝对不好看。”
“哦!我想起来了!”这等大八卦,嘲风有怎么可能忘记,立刻兴奋地嚷嚷道,“我记得
赵武灵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比小儿子大十岁。他先封的大儿子为世子,后来又因为
宠爱小儿子而把大儿子的世子之位给废了。结果后来让位给小儿子之后,带着大儿子
东征西战,又觉得大儿子更合他意……这折腾的,最后小儿子就直接把他囚禁在沙丘宫
饿死了,三个月后才开宫门,那场面……啧……虽然我看不到,但鹞鹰一描述我就各种想象啊……”
赵武灵王算得上是春秋战国时期一位非常传奇的君王了,他开启了胡服骑射,赶走了
林胡,吸收了楼烦,称霸了北方草原。更牛掰的是,他居然插手别国内政,连秦昭王
与燕昭王都是他亲自去立的,可见其当时有多雄霸一方。
他在国事上极其英明,但相对的,就是对待家事特别糊涂。
但君主的家事就是一个国家的政事。赵武灵王这一生在继承人上做了错事,就直接导
致了他悲惨的结局,雄心壮志还未完成,就壮年惨死。
也许他没有中途退位给自己的小儿子,这天下的国号在几十年前就要改成赵了。
青年上卿也知道自己提的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但既然提起了赵国,他忽然就想起了一个被他一直遗忘的关键点。
假设始皇的身体早就出了问题,那么肯定瞒不过身边的人。
而动用乾字间胁迫他试药的,正是赵高。赵国人,会道法,可驱使法宝,如果他没猜
错的话,赵高应该就是他师父唾弃的大弟子,他的大师兄。
那赵高所求的又是什么呢?他跟在始皇身边,肯定不是简简单单地就为了荣华富贵……
青年上卿也无暇去思考原来的事情,直接抓着狻猊石刻追问道:“鹞鹰,请帮我看看大公子可一切如常?”
他回咸阳与王离分开时,嘱咐他回去之后在上郡那最高的府衙上面加上脊兽,这样起码
能在他离开上郡的时候,可以随时让鹞鹰观察到扶苏的近况。
“一切如常,他们在议事,最近匈奴的内部有些不稳,他们在考虑是否出兵施压。”鹞鹰
很快就回答道。上郡是它还没看过的地方,连风景都不太一样,所以经常把目光流连于此。
“无事就好。”青年上卿松了口气。
“喏,据说是匈奴的冒顿王子回了王庭,和其父头曼单于宠爱的小儿子起了冲突,继承人
的问题越闹越大。”鹞鹰感慨不已,“看来无论是哪里,儿子多了都是问题。”
青年上卿暂且放下心,把忧心的事情写在帛书上。因为他发现自己自乾字间中出来之后,连记忆力都下降了许多。
这一耽搁,这段香木就燃烧殆尽,狻猊石刻吃饱了香气供奉,屋内又恢复了一片平静。
离下一次通话还要一段时间,而他的身体也不可能支撑他跑到咸阳宫屋檐上。
青年上卿忽然无缘无故地感到一阵心悸,他捂着胸口皱眉,忍耐了半晌,不安的情绪像杂草一样蔓延开来。
又出了什么事吗?
还是,他的心脏也即将腐烂?
青年上卿颤抖着双手,展开一条新的白帛,提笔把要做的事情都一条条记录下来。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之后的一些天,甘府的后门和边门,都不着痕迹地进出了许多商贩。据街坊邻居声称,
宜阳王的病已经转好,甘府是要准备整修一下宅子了。
5采薇艰难地用织女针缝制着,她私下做的旌旗深衣已经到了收尾阶段,而她也已经把
自己关在仓库里不知道多久了。
因为原来缝在袖筒的布料都补在了旌旗深衣上,原本生满冻疮的双手就又变得肿痛起
来。也许是积压了多年的病症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居然在炎炎夏日生起了冬天才生的冻
疮。又因为天气炎热,那种麻痒就越发难以忍受。
在这种状态下,采薇还要缝制旌旗深衣,简直就是强人所难,但她硬是用常人难以想
象的耐力坚持了下来。因为不知道始皇何时回咸阳,怕织女针被收回,她要在这之前完工才行。
织室那边因为差事的完成,每日有侍卫值守就已经足够,所以采薇倒是难得有了一段
空闲的时间,正好让她闭关在仓库之中赶制旌旗深衣。
即使是赶制,即使是双手不便,采薇也没有敷衍对待,针脚依旧如往常般细细密密。
夜明珠依旧散发着幽幽的光芒,采薇终于缝好了最后一针,仔细地检查整个衣袍的接
口处,发现自己的技艺果然精湛,即使用手摸,也很难发现接口的针线缝隙。
虽是用碎布料拼接而成的旌旗深衣,但论技艺来说,这一件要比在织室挂着的那件旌
旗深衣高上许多。毕竟那一件给始皇所制的旌旗深衣是许多织婢轮流缝制,尽管已经
是特别留意,但针脚细密程度依旧有着细微的差别。而这一件是采薇一人倾尽心血完
成,自是不一样。
采薇把手放入旌旗深衣之中,明显地体会到双手有股清凉感滑过,麻痒红肿的感觉平
缓了许多。
果然这旌旗深衣是有效果的,采薇喜不自胜,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旌旗深衣,感觉到手
上的冻疮逐渐在好转,却依旧坚定地抽出双手虔诚地把旌旗深衣叠好,又用一块布料仔细包裹住。
仓库的门在这时被人敲响,采薇应了一声,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因为许久不曾喝水而变得嘶哑。
门“嘎吱”一声开启,门外灿烂的阳光倾泻而入,习惯了暗室光线的采薇眯了眯双眼,
才惊觉天色早就已经大亮了。
“首席,符玺令事回来了。”织室的规矩全被采薇整顿得极其严苛,门外的织婢禀报着,
没得到允许前,不敢擅自进入仓库半步。
仓库内安静了半晌,采薇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才出现在织婢面前。她的脸色因为长时间
伏案工作而显得有些苍白,但依旧神采奕奕。她递给织婢一个布包,郑重其事地交代她
道:“把这个交给甘府的大少爷,说是采薇送给他的衣物,请他务必穿上。”
其实她本应该亲自送去的,但符玺令事归来,就证明始皇也回咸阳了。织室内的那件旌
旗深衣她要亲自奉上,多半要好几天都不能出宫。而且万一有什么岔子,若是留着这件
旌旗深衣,不巧被发现的话,那么就没办法送到自家上卿手中了。
所以即使匆忙,也要保证这件旌旗深衣在完工的第一时间送出去。只要甘上卿一穿上身
,就能体会到她的心意。就算他搁在一旁没在意,等她下次拜访的时候也能告知。
她的上卿肯定会好好对待她送他的衣服,这一点她可以确定。
因为采薇的积威,这名织婢没有多问什么就直接遵从了吩咐接过布包。在织室待了一段
时间的织婢都知道首席原来是甘上卿的婢女,偶尔为其做几件衣物送去也是常事,甚至
私底下还会有人偷偷编排两人之间的暧昧。
采薇目送着这名织婢转过宫墙离开她的视线,这才检查了一下袖筒内别着的织女针,抬脚往织室的方向走去。
幸好在交还织女针之前完成了旌旗深衣,采薇觉得肩上的重担一下子被卸了下来,神清
气爽,连平日很少微笑的脸上都扬起了轻松的笑意。
织室外面站岗的侍卫们看到她的时候,几乎都睁大了双目。采薇长得其实很美,但也架
不住她为了御下而成天板起脸,再好看的容颜也都打了折扣。此时夏日的阳光照在她的
脸上,即使不施粉黛,也洋溢着动人的神采,像是一朵紧闭着花瓣的花蕾,终于绽放了夺目的美丽。
采薇目不斜视地走上织室的台阶,推开了织室的殿门。
因为多日不曾使用这里,织室内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光线反而比外面阴暗了许多,采薇
适应了半晌才看清织室内的情况,那件旌旗深衣依旧挂在织室中央的衣架上,但在衣架
旁边,站着一位身材颇高的男子,正低头打量着衣架之上的深衣。
他身穿一袭五彩鱼鳞绢深衣,头上戴着武冠。那武冠为青丝系绲双尾竖左右,冠云冲天
,原是大名鼎鼎的赵武灵王所带之冠。在咸阳宫还穿得如此张扬,此人正是始皇身边的大红人,符玺令事赵高。
“见过符玺令事。”采薇关上了织室大门,矮身见礼,“织室不负始皇所期,深衣已完工。”
赵高并没有回头,只是伸出了一只手,朝采薇勾了勾手指,缓缓道:“织女针。”
这并不是问句,而是简短的指令。采薇一边暗自庆幸自己偷偷赶制的旌旗深衣已经完工,
一边从袖筒里抽出织女针,恭敬地走了几步,把织女针放到了对方掌心。
“善,汝大善。”赵高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把织女针随意地放在了手边的织机上,随后
却解开了腰间的玉带钩,慢慢地把身上的五彩鱼鳞绢深衣脱了下来。
采薇目瞪口呆,脑中闪过无数可能,但却连呼救的声音都无法发出。
因为她知道,不管赵高对她做什么,她都能咬牙承受,根本无从反抗。
没有人会来救她。
阴暗的织室内,她连对方的面容都看不大清楚,只能看到对方一双透着妖冶光彩的双眸
,散发着迫人的气势,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
不过在须臾之后,采薇就知道自己实在是想多了。赵高压根儿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他脱
掉五彩鱼鳞绢深衣之后,便取下了衣架上的黑色旌旗深衣,坦然地穿在了身上。
采薇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意识到这个现实其实要比她猜想的还要残酷。
她颤抖着双唇,心里的疑惑在她的唇瓣间打了几个转,却完全问不出口。
像是发现了她的不安,赵高在黑暗中淡淡道:“始皇已崩,此物由吾保管为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穿好了旌旗深衣,随后拿起了织机上的织女针,轻描淡写地动了下手腕。
采薇只觉得眉心一痛,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额头,只摸到一个尖锐的物事,触感熟悉,迟
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刺入她眉心的,竟是她这些年来夜夜都不离手的织女针。
无力地瘫倒在地,采薇意识到自己的神志逐渐远去,她拼命睁大了双眼,看着赵高把他
自己的那件五彩鱼鳞绢深衣套在了旌旗深衣之上,系好玉带钩,看上去和之前进来织室时的穿戴一模一样。
原来始皇已经驾崩了。
否则符玺令事也不可能有如此胆量。
也不知道这大秦的帝位,究竟会落在谁的手里……
希望是大公子扶苏,这样她的上卿才会有光明的未来……
她的上卿,会没事的。
幸好她做的那件旌旗深衣已经送了出去,希望能顺利的地送到他的手中……
采薇欣慰地想着,慢慢地吐出最后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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