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舍零 第十章 骨鸣镝

貢獻者:敲木魚 類別:简体中文 時間:2018-11-16 04:33:42 收藏數:51 評分: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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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公元前211年
王离盯着远去的匈奴骑兵,观察了一下对方的阵形,发现他们虽然看似仓皇而去,但
却乱中有序,遂果断向后做了个手势。
后面便有人用槌敲起了编钲,鸣金声响彻战场。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立刻停止了追击,就算心有不甘者,也就最后用弓弩瞄准匈奴骑兵射几箭。
匈奴的这种例行骚扰,在边境每隔几天就会来一遭。三年前,蒙恬带兵以破竹之势,
仅一战就将彪悍的匈奴重创,使之溃不成军,斥逐匈奴远去大漠以北七百多里,不敢
南下而牧马。蒙恬收复了河以南的所有地区,设了四十四县。接着便开始筑亭障,建
城堡,凭借着地形修筑长城,从临洮一直修到辽东,蜿蜒一万多里。之后蒙恬又领兵
渡过河,占据了阳山,向北曲折前进,扩大疆土。秦军现在主要屯兵在上郡,用以威震匈奴。
这三年间,都极少有匈奴骑兵南下受死,但近期居然又开始蠢蠢欲动。
王离现在已是裨将军,在上郡也算是蒙恬之下的第一人。如今的他在边疆已经参军六
年多,早就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原本说话直冲的他,性格也变得沉稳了许多。
毕竟背负着别人的生命,总会强迫着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他此次带队出征,一是为了带营中的新兵出来见见血,二也是为了记录下周遭地形,
探察下匈奴动向。他身后的大部分骑兵在鸣金声响起后,一直保持着严阵以待的队形
,只有一小部分骑兵飞身下马,开始清理战场。救治己方受伤士兵和马匹,清理敌方
尸体。因为匈奴骑兵都是不死不休的野蛮人,所以最后发现都没有活口可以审讯的。
见匈奴骑兵已经逃离到视线不能及的距离之后,王离才微微松了口气,回过头跟一直
护在亲卫之中的那人笑道:“阿罗,这次点子够背,你跟我出来这么多次,也就这一次
碰到了匈奴狗。”
被王离称之为阿罗的青年,穿着一袭绿衣外罩军吏铠,手持弩机。在宫中习惯随意散
乱的长发,此时也规规矩矩地束起成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精致的五官,令他看上去
比实际更年轻了几岁。他的胯下骑着一匹剽悍的战马,此时正被战场的血气所冲,不
安地打着响鼻。
青年伸手拍了拍战马的马鬃,看着分开亲卫朝他策马走过来的王离,微微一笑道:
“如果能让我亲手杀几个,就更好了。”
“哈哈,话说,这次遭遇战要给蒙将军写份军报。这活儿阿罗你熟,还是你来吧。”
王离打了个哈哈,把话题巧妙地岔了过去。
开什么玩笑?阿罗这家伙长这么大,恐怕都没伤过人吧?更遑论杀人了!而且每次
带阿罗出来,大公子扶苏可都是揪着他千叮呤万嘱咐了许多遍,务必要护他周全。
事实上,不用扶苏说,王离也会尽自己所能。只是他还是不了解,尊贵如大公子扶
苏亲至边疆,就已是姿态做得足够了,阿罗为何还要每隔一段时间,跟着他出营风餐露宿吃沙子呢?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阿罗已经超出他的想象做得不能更好了。在戍边的这一年多来
,居然跟将士们毫无隔阂地迅速打成一片。秦国自古都是重武轻文,武人往往都看
轻文人,但谁也没想到大公子殿下的侍读居然能文能武,偶尔心血来潮了也会参加
士兵的操练,一对一打斗中竟不落下风。就是下手太轻,只会闪躲,攻击力不行,
大家一致认为是没上过真正的战场,没见过血的缘故。
不过谁也没有因此而看轻他,反而都觉得应该好好保护他,纤瘦的身形、莹白的面
容、温润的气质,军营中有了这样一个特殊的存在,就像是狼群里混进了一只小绵
羊,虽然羊拥有自保能力,但谁都不忍心逼着绵羊去变成狼。
只是,来军营风吹日晒了一年多,为什么阿罗的皮肤还是那么好啊?而且看起来好
像一点都没变……
王离摸了摸粗糙的脸颊,还有因为好几日没来得及清理的胡茬,略微有点恨铁不成
钢。就像秦国自古重武轻文一样,大众审美也是以健壮为美。他原先以为阿罗是每
天窝在宫殿中翻阅书简,才皮肤惨白,但来上郡这一年多,连不怎么走动的大公子
扶苏都强壮了许多,皮肤也变成了小麦色,可这上卿大人还是没什么变化。
“将军……王离,回神!”被人腹诽的上卿大人见呼唤无用,直接拿手中的弩机敲了敲
王离身上的铠甲。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你可走点心!这万一脱手了可怎么办?”王离被吓出了一身
冷汗,弩是秦军的制式装备,分重弩和轻弩。重弩用于城防,例如动辄几个人同时
才能操控一架的连弩车。而轻弩则是单人可控,分脚踏弩和手持弩。他带的这一军
专门有操控脚踏弩的弩队,而为了防身,就算是弓手,每个人身上也都会背一把手弩。
弩发射出去的箭簇会发出尖啸声,其声势威响如怒,故以此名其弩也。轻弩的射程
要比弓弩近,但威力甚猛,还轻便,扣发快捷,精准性高,属于杀伤力极大的武器
,在咸阳都禁止随身携带出兵营。
“放心,悬刀附近的牙片很结实,不会脱手的。”青年上卿笑了笑,随手抬起手弩,
朝不远处还未打扫的战场射出了一箭。
悬刀被扳动,弓弦随之脱离了钩牙,带动着箭矢劲射而出。
青年上卿所用的箭和其他人的也不同,箭簇簇锋之后的簇挺是骨刺,上下各钻了两
个孔,射出去的时候就会发出哨子一般的响声。这种箭簇被称之为鸣镝,既能攻击
又能作报警之用。这也是刚刚启用的试用品,一般是放哨的哨兵或者分头行动时互
相示警用的。
因为秦军井然有序整军肃静,所以这一声鸣镝就极为明显,在近处的士兵们都下意
识地抬起头,看着那呼啸的箭簇从人群中穿过,正中了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
然后,那具匈奴尸体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惨叫出声。
竟然是装死!立刻有几人冲上前去,制止了那人的自刎,带到一边拷问。
近处的士兵们都看得目瞪口呆,王离的喝骂声也随之响起。此人也是受了箭伤跌落马
下,但已心存死志,伺机在有人过来的时候暴起杀人,临死前能多杀几个是几个。
经过这一遭,也不用王离如何喝骂,打扫战场的人员越发小心了起来。
“这帮蠢货!才几年没打仗,就安逸到这种地步!”王离恨恨地收了声,在转向青年上
卿的时候,表情立刻柔和了下来,“阿罗太厉害了!居然看得出对方在装死,而且还
记得留活口,没射中要害。”别看鸣镝箭与普通的箭簇有区别,但可怕的杀伤力依旧
存在,一样可以杀人的。
青年上卿的神色微妙地僵硬了一下,有点心虚地摸了摸手弩的望山。之前提到的悬刀
就是扳机,而望山则是弩机上的一个山形的瞄准器,他弩机上的望山和其他人的不一
样,是微调过的。所以即使瞄准了要害,射中的也都是其他部位。
也许那些士兵说得没错,他就是没有沾染过鲜血的小绵羊,在战场还妄想天真。
王离没有注意到青年上卿的尴尬神色,他已经从亲卫那边要来了白帛和笔墨,递了过去。
“别介意我让你用这样带声响的箭簇啊,你可是重点保护对象。话说这鸣镝还是从匈奴
那边学来的,据说最初是冒顿(mòdú)王子所做,是为了在草原中互相示警呼唤所用。”
青年上卿的眉梢微挑,冒顿王子是头曼单于的嫡长子,今年二十二岁,若继任单于的
话,就是他们秦军数十年之后的劲敌。不过这种可能性也不是很大,匈奴人的单于首
领是公推出来的,头曼单于之后,谁能继承单于之位,还是个未知之数。
“不过马上就快要到五月了,匈奴人每年五月都在王庭龙城开祭祀大会,这些人还往
这边跑作甚?”匈奴每年都有三次祭祀集会,正月、五月和九月。五月的祭祀大会是
最盛大的,因为草原正值水草丰美之际,只要有条件的部族,都会聚集在王庭的龙
城祭天地、祖先和鬼神。虽说是祭天,但也会商讨国家大计、交流部落感情,等同
于中原人的正月过年一样的重大节日。
王离眯了眯虎目,转而开始说起这次与匈奴仓促的遭遇战:“真是奇怪,而且这一
队匈奴骑兵要是从人数上来看,也太少了点,方向不对,也没有带游帐,而且携带
的干粮也不够,抵抗得也并不激烈,虚晃一招就逃了,并不像是来扰边的。”
青年上卿一边听着王离叙说,一边把他的话转为书面语。这是他在扶苏身边最常做
的事情,很快就简明扼要地写完了大概。
2
这时战场也差不多清扫完毕,秦军虽然损失不大,但其中有新兵,仓促之间难免有
所伤亡。匈奴人喜欢在战场上斩首,然后拎走头颅,所以死亡的秦军士兵有些都不
得全尸,只能就地掩埋。有相熟的士兵见此惨状都难掩悲愤之情,只能收捡其衣冠
和随身所带的布囊,托人带回家乡立个衣冠冢。大部分士兵都不识字,所以都不佩
戴军牌,仅靠同乡们互相记识。若是衣袍战甲血迹太重,就只好拿走随身的布囊。
而匈奴人的尸首也都被秦军斩下了头颅,带回去算军功。
商鞅变法时就规定,只要士兵斩获一个敌人军官的首级,就可以获得一级爵位、一
处田宅和一个仆人。斩杀敌人军官的首级越多,获得的爵位也就越高。军功总共有
二十个等级,被俗称为二十等爵。如果一个士兵在战场斩获了两个敌人的首级,他
的父母若是囚犯立刻就可以被释放,如果他的妻和子是奴隶,也可以马上变为平民
。万一他战死沙场,他的功劳和勋爵也是可以传到儿子头上的。所以秦军士兵上战
场并不仅仅是为国家而战斗,也是改变自身贫穷的命运,获取荣华富贵的唯一途径。
这也许是秦军横扫六国,勇猛无匹的最根本的原因。
不过这有利也有弊,秦军曾经在战场上发生过哄抢敌军首级的事情,甚至还闹出过
人命,相当难看。好在蒙恬带兵甚严,王离也一直约束部下,此时打扫战场井然有
序,专门有人员记录军功归属。
青年上卿询问之后,在军报的最后注上了遭遇匈奴骑兵的人数,杀敌几何,秦军伤
亡几何。王离拿过来看了一眼,觉得阿罗的字迹有些潦草,但现在的环境下也不能
苛求,他也没在意,从怀里掏出将军金印,蘸了朱砂泥盖在上面,交给传令兵急传回上郡。
整队完毕后,王离便下令继续前进。因为秦军经常在这一带巡查,所以每隔数百里
就会有军寨,常驻五千人马,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驻扎戍边外加练兵。
而这次王离带队过去,也是为了换防一部分将士。
他们这次的目的地叫瓦勒寨,寨中的都尉早就在寨门前迎接,等待明日按部就班地与
王离队中的都尉换防。瓦勒寨中一片欢呼声,最主要的是这次王离这次带来了许多粮
草和兵器,没到换防期的士兵们已经期待太久。
进了瓦勒寨之后,伙头兵烧火做饭。青年上卿每三个月都会随王离来瓦勒寨一次,在
寨中有专属的帐篷。他休整了一会,卫兵送来的饭食也都没什么胃口吃。等天色暗下
来的时候,王离派人来请,青年上卿想着应是从那个被俘虏的骑兵问出了点什么。他
立即出了帐篷,朝主帐一路走去。只见瓦勒寨内人头攒动,应是王离下达了什么命令。
主帐之内,只有王离一人,见青年上卿到来,连忙开口道:“阿罗,又要麻烦你写份
军报了。”他口中虽然说是麻烦,但语气却相当地理所当然。若是写军报,自是有主
簿足以胜任此事,但王离用阿罗已经用得习惯,况且这个匈奴骑兵又是后者亲自俘
获,王离还记得让功曹给他记上一份军功呢!
“说吧。”青年上卿认命地在案几后席地而坐,几面上都已经铺好了笔墨与白帛,王
离的亲兵们做得都极其到位。
“这事倒真是令人唏嘘啊,头曼单于真是昏庸,宠爱妾室,想要立小儿子为单于,
居然把冒顿王子当成质子送去了月氏国。”王离啧啧称奇,但也没太大惊小怪。
质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的始皇帝当年也做过质子。
青年上卿看王离的表情就知道这事还有下文,他索性没急着下笔,而是抬手倒了点
水,慢悠悠地磨着墨块。
“你知道那头曼单于又做了什么吗?前些日子居然发动了对月氏国的战争,浑然不
顾自己儿子的死活。”王离长吁短叹,“冒顿那小子也是时运不济,不过于你大秦而
言,他要是就这样死在月氏国就好了。”
匈奴不过是一个稍微大一点的胡人部落,在这片茫茫草原上,有着数十个甚至上百
个部落。而单于也只是选举制,不是世袭制,所以冒顿的生死并不是那么重要,重
要的是秦军可以借此挑起草原上的争端,之后坐山观虎斗。
说不定头曼单于就是打着类似的主意,因为有秦军驻扎上郡,匈奴无力向南扩张,
便把目标转向了草原的其他部族。而一个并不宠爱的儿子的死活,貌似并不在头曼
单于的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他逃了?今日遇到的那队匈奴骑兵就是在找他?”青年上卿从王离的语气中
猜到了结果,秀气的双眉不由得微微皱起。同样有个不重视长子的父皇,有个备受
宠爱的弟弟,这个冒顿王子与大公子扶苏相似的经历,让青年上卿不禁有些走神。
“是的,头曼单于得到消息后,怕冒顿回去参加五月祭祀大会。”王离用手指敲了敲
几面,声音转为森冷,“写军报给蒙将军,阐明此事,若是狭路相逢,务必要让冒顿再也回不去。”
青年上卿想起之前来主帐的路上,看到的那些即使是夜里也不断出发去巡查草原的
队伍,原来就是为了此事,欣然点头。
王离虽然如此说,但也知道要在茫茫草原之中寻找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他晚上
要出动军队搜查附近,也是因为恰逢其会,抱着试试运气的想法。王离思绪纷乱,
坐不住起身,在主帐中踱来踱去,最终在青年上卿的身边驻足。待他看清白帛上的
文字时,不由得诧异地问道:“咦?阿罗,你的手怎么了?”
帛布上的字迹比起今日在马背上写的还要潦草,王离可记得年轻的上卿大人在十多
年前,字迹就工整俊秀。他至今都随身携带着当年他送给他的锦囊,其中就有阿罗写的帛书,所以才有此一问。
青年上卿持着笔的手一顿,苦笑道:“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吗?我跑了一天马,也很累的好吗?”
王离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道:“那你写完就赶紧回去休息吧。”
因为得到了一条宝贵的情报,整个瓦勒寨都行动了起来,等青年上卿从主帐中出来的
时候,除了今日刚到的士兵都在休息外,其余的士兵大部分都已经出巡了。
青年上卿的军帐安置得比较偏僻,他慢悠悠地走了好久才走到。他实际上只需要在这
里住一晚,明天就和王离带着换防的士兵回上郡了。但出了冒顿一事,王离在这里至
少要待足三四天,确定情况之后才能回去。其实换防这种差事,都尉带队来就可以了
,若不是他坚持每三个月都要来此处,身为裨将军的王离也用不着亲自带队。
用燧石点燃了帐中的油灯,青年上卿为自己烧了一壶热水,这才盘膝坐在案几前,从
怀里掏出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刻。
这是一块雕刻着猛兽的石刻,上面雕刻着一只彪悍的大猫,似虎非虎,鬃毛卷曲狂放
,懒洋洋地坐在那里。青年上卿把这块石刻放在案几上,又从行囊中掏出一个青铜香
炉,点燃里面的熏香球,才把香炉放在石刻的面前。
缥缈的炉烟袅袅婷婷地从香炉盖的镂空雕花之中蜿蜒而升,无风自动,丝丝缕缕都卷
向了一旁的石刻,把猛兽的头整个都包裹了起来。
这块石刻上雕刻着的,是一种名为狻(suān)猊(ní)的神兽。传说狻猊食虎豹,凶
猛可怕,却性喜烟火,所以有求之前,需要准备供品。
青年上卿却有些疲惫了,毕竟在沙漠中的长途奔袭对于他来说,也是吃不消的,更何
况,自从三年前,他被赵高强迫吃了若干枚丹药,又被关在乾字间一夜后,他的身体
就变得与常人有些不一样了。
他当时以为乾字间内所待的三年是幻觉所致,但被救出来之后,才发现事情并不是他
所想的那样。他可以和常人一样吃喝,却再也感受不到饥渴,他同样可以感觉到疲惫
,却可以一连几天都不睡觉。体温变得冰凉,指甲、头发、胡须都不再有生长的迹象
,就像是……就像是时间在他的身上,停止了流逝。
也许,师父的那枚丹药真的可以让人长生不老!
可是他却不信平白无故会有此等好事,若是一枚丹药就可以解决始皇帝数十年来的追
求,师父为何还会躲避不出现?这世上凡事都讲究以物易物的等价交换,也许他有此
机缘,可必定会有反噬的后果。
而这样的后果,在他的忐忑不安之下,也终于显现。
青年上卿挽起了袖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白皙的手臂上,那一块块骇人的青紫色斑痕。
这些斑痕最开始是在两年前出现,也许更早的时候也有,只是他没有在意。等到他发
现的时候,斑痕便是云雾状的,后来就变成了条纹状,最近半年有些连接在了一起,
成为了大块大块的片状,乍一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一开始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什么,还以为是什么疹子,只随意地涂了些药膏。可是
在到了北疆后,接触到尸体越发频繁,才知道这种看起来眼熟的淤痕,竟是尸斑!
也就是百姓们所言的血障,人体死亡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之后,就会出现尸斑。
而随后尸体的肌肉和关节开始僵硬……
青年上卿摸了摸自己冰冷的双手,艰难地活动了一下指关节。他的手现在连握笔写字
都困难,勉强还能写写字。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连弯曲手指、扣动手弩的悬刀都做不到了。
他清秀的脸上勾勒出一抹僵硬的微笑,若是有外人看到,定会觉得古怪至极,毛骨悚然。
无奈的用手揉了揉脸颊,青年上卿自己担心的,是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定身体也开始腐
坏了,难道他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白骨?
就算是心怀希望,在越来越多的状况出现后,青年上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恐怕在吃下
那么多丹药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现在他还能清醒的行走在人间,恐怕就是师父那枚丹药的功效。而赵高把他投入了别有
玄机的乾字间,说不定就是想要观察他服药后的变化。而他也不想去和赵高理论,指不
定对方就是等着他这样做,以此来要挟他做出背叛大公子扶苏的事情。
他的生命固然重要,却没有重要到令他做出违背自己信念和尊严的地步。
3
青年上卿按了下手臂上的血障,皮肤又恢复了白皙,但当他松开手指后,血障就像是跗
骨之疽一样,重新又浮现出来。
他还能掩人耳目地在人前活动多久?就算他经常往兵营中跑,大公子扶苏也应该隐约有些怀疑了吧?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青年上卿握紧了双手,俊容上满是不甘。他还没有看到他的大公子扶苏登上那尊宝座呢……
“阿……阿罗……你在吗?”被烟雾缭绕的狻猊石刻中,传来了嘲风咋咋呼呼的声音。
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过遥远,所以还夹杂着嘈杂的风声。
“在。”青年上卿卷下袖子,把瘀痕累累的手臂重新遮盖好,“咸阳可有何新鲜事?”
没错,青年上卿每三个月风雨无阻地来瓦勒寨陪同换防,就是因为狻猊石刻只有在特
定的位置,才能与嘲风和鹞鹰通话。大公子扶苏暂时离开咸阳的政权中心一段时间,
但并不代表他要放弃对咸阳事态的控制。
一边听一边把嘲风所说的这三个月以来发生的事情记在脑海里,再和从咸阳传来的密
报一一比对,青年上卿的身体虽然已经开始僵化,但头脑一如往日般聪慧。
虽然嘲风八卦,但事实上能让它记在心间的大事也没几件,很快它就汇报完了,开始
打滚撒娇。
“阿罗,我好想你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螭吻一直在睡觉,我每天只能和鹞鹰拌嘴,好无聊啊!”
“应该还要一段时间。”青年上卿解释道,无声地叹了口气。
“哼,真不开心。”嘲风生气地冷哼一声,随后别别扭扭地努嘴道,“唉,连鹞鹰也看
不到你,只能每隔三个月跟你这么通通话,若是你不小心死在沙漠中,我们都不知道。”
“嘲风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鹞鹰在一旁受不了地插嘴。
青年上卿苦笑,嘲风的个性还真是没人能受得了呢。
是的,鹞鹰虽然号称能看尽天下事,但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看得到,它也是透过其
他脊兽的眼睛来看尽天下事的,也就是说必须要有房屋,屋顶还必须要有脊兽石刻才
行。而北疆一带,房屋也都是极其简陋的,连帐篷都是临时搭建的,所以跟本不在鹞
鹰的视力范围。
其实这个也蛮好解决的,只要在上郡的某个屋顶上装只脊兽就可以了,但他身体的异
常,并不想让两只脊兽这么快就发现,所以才一直用其他理由搪塞。
不过偶尔和两只脊兽聊聊天,心情确实会变得轻松一些。有时候,青年上卿也会想,
若他选择做个没心没肺无牵无挂的人,也许就不会如此痛苦烦恼了。
可是,那也不会是他了。
香炉里的熏香球很快就燃烧殆尽,狻猊也重新安静了下来。它所需的烟火也并不多,
即使现在再燃着一个熏香球,也不能让狻猊醒过来了。
青年上卿拿起一旁的丝帕仔细地擦着狻猊头上的香灰,却在片刻之后停滞了动作,任
由那丝帕从他指尖滑落。
因为一柄锋利的短剑横在了他的脖颈间。
“嘘……不要出声。”带着古怪口音的男声,在他耳边突兀地响起。
青年上卿听话地一动未动,在北疆一年多,他也听过这种古怪的口音。
这是匈奴人学说秦语时,捋不平的舌头造成的口音。
也就是说,他的帐子里,居然跑进了一个匈奴人!
听这人的声音,虽称不上中气十足,但绝没有痛苦之意,对他也没有怨恨之情,所以
应该不是今天他用手弩射中擒获的那个俘虏。看来王离的手下还没不中用到那种地步
,不过居然让军营重地混进了异族人,这营防也没好到哪里去。
青年上卿的头脑飞速运转着,身后那人再次开口:“我听到有说话声,帐内可还有其他人?”
感觉脖颈上的利刃又加重了些许力道,青年上卿琢磨着对方应该在帐外没有待太久,
而最后嘲风都在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并没有什么机密。他略略放心,平心静气地淡
淡道:“无人,在下自言自语而已。”
“哼!”那人又怎么肯信,但这军帐也就转身的大小,有没有人一览无余。
青年上卿留神听着身后人的动静,却见此人绕到了他的前面,虽然收了匕首,却直接
拿了他挂在帐中的手弩。已经上了弦的箭簇就直直地对着他,在灯火下闪着寒光,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但青年上卿的目光也只不过在那手弩上一晃而过,并不把这个随时可以夺走他性命的
凶器放在眼内。他直直地看向这个胆大包天敢只身闯入秦营的匈奴人。
从对方褴褛的衣衫,脏污的面容还有疲惫的神态上来判断,这人逃入秦营必定也是迫
不得已,应该没有同伙。而且从对方一手持着手弩,一手开始解决案几上的饭食来看
,青年上卿多多少少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喏,对方选中了他的营帐,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案几上的晚餐没有动过。
这三年中,因为腹中不知饥渴,青年上卿在私下一般都不再吃食,今日也是如此。
那人虽狼吞虎咽,但姿态却自然好看,而且全身心戒备着,肌肉绷紧,一双像鹰隼般的
利眸,从未低头去看食物,而是一直牢牢地盯着他。就像是一只在草原上大快朵颐的孤
狼,虽然享受,却也防备着其他动物来抢食。
青年上卿思考着,他应该如何才能示警,告诉那帮士兵,他们想要找的冒顿王子,此时
就坐在他对面。
亲兵给青年上卿端来的晚饭,分量特别足。就算是饿了好几天的冒顿王子,在吃了一阵
之后,也开始减慢了进食的速度。那双泛着绿光的眸子像是看穿了青年上卿的想法,冒
顿王子勾唇嘲讽道:“不要耍花样,也许我还会放你一条生路。”
青年上卿撇了撇嘴,他是得多傻才会信这话?两军交战,势如水火,冒顿若是生离此地
,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况且他既然猜出了对方是冒顿王子,就绝不可能让对方生离此地。
悄悄地握了握拳,却软弱无力,看来需要考虑用其他办法了。青年上卿面无表情地思考
着。他有点后悔为了保持与嘲风和鹞鹰通话隐秘,而把军帐选在军营中比较偏僻的地方
了。再加上此时大部分士兵不是在休息就是出营了,就算他豁出去大吼一声,说不定都
没人会注意到这里的异常。
“冒顿王子驾临此处,吾等有失远迎,失礼失礼。”青年上卿拱手为礼,面上的笑容诚恳
真挚,丝毫不像是被人劫持,倒像是在自家招待客人的模样。
冒顿被人识破身份并不感到惊奇,但面前青年异于常人的态度,反而令他心中升起忌惮
。他迅速用心倾听了一下营帐周围的动静,确定没有埋伏之后,才施施然拿起一块馍馍
,边吃边道:“餐食略简,无酒啊!”
这么挑就不要吃的那么香啊!青年上卿的眉梢抽搐了几下,本来他是感觉不到肚子饿的
,但看这冒顿王子大快朵颐地吃着本属于他的晚饭,顿时不爽起来。他定了定神,整理
了一下脑中的思绪,在冒顿王子的咀嚼声中,缓缓说道:“王子殿下,可否考虑过日后何去何从?”
“自是回王庭了。”冒顿没有丝毫停顿地回答道,显然早就做了抉择,几口解决了手中的
馍馍,用他那奇怪的口音一字一顿道,“孰吉孰凶,听天由命。”
青年上卿一怔,没料到冒顿引用的是《楚辞》中的“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
这位匈奴的王子殿下,居然不光会秦语,对诸子百家都有所了解。
不,这不仅仅是有所了解的程度。
青年上卿对面前冒顿王子的危险数值评估,又上升了许多。神思飞转间,面色不变地斟
酌道:“王子殿下可否想过,若是回王庭,头曼单于将会如何处置于你?草原之大,不
单只有匈奴,还有月氏(zhī)、有东胡、有楼烦,殿下又何苦只把目光对准王庭呢?”
对外不如对内,青年上卿在尝试说服对方,若是放冒顿离开,可换草原数十年内乱,那
么这个险还是可以冒的。
谁知冒顿连思考都没有直接冷哼出声道:“匈奴本就是我的,何必做那丧家之犬我族
乃是狼群,头狼更替再寻常不过了头曼他已经老了,早就应该被我替代了。”
青年上卿震惊地追问道:“若他不愿……”
“杀之。”冒顿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脸上的表情再正常不过了,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甚好
。他又拿起一块馍馍,夹了几块腌肉,吃了几口,加了句,“我那个弟弟,自然也是不能留的。”
面对着这个面不改色地说着弑父杀弟之语的匈奴王子,青年上卿一时骇然无语。
他所接受的礼教,自是以孝道为先。纵使从夏、商、周、春秋战国以来,许多王室之
间骨血相争,其间的龌龊之事他也看过史书所写。但寥寥几笔又怎能和面前之人亲口所说相比?
主要是这冒顿说得太过理所当然,仿若天道就应如此,让青年上卿震撼之余,下意识
地想到了与其处境微妙相似的大公子扶苏。
弑父……杀弟……
不,不。
大公子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就算被逼到穷途末路,他也绝对不会做这种事。(于是便被杀之)
人类的社会法则,又怎能同牲畜一般?
可是,为了生存下去,就会搏杀他人,追根究底,人类又和动物有何区别?(本就并没有区别╮(╯▽╰)╭)
4
青年上卿经常会思考一些人道观的哲学问题,他比常人聪慧,却极易钻牛角尖,但
凡论题,都会有矛盾的两种答案。青年上卿越想越觉得可怖,很快就脸色煞白,整
个人摇摇欲坠。
冒顿王子把案几上的饭食吃了一大半,在手边寻了一块干净的绢布,把剩下的几个
馍馍包住。他又捧着羊皮水囊喝了大口水,再用一些水擦了擦脸。对着水囊中剩余
的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回了木塞,放在了案几上,打算一会儿一起带走。
之后他站起身,看了看挂在帐子中的战甲,用手弩指了指青年上卿,冷哼道:“起来,伺候我穿衣。”
这一声倒是把青年上卿从激烈的思想斗争中拯救了出来,他茫然地抬起头,正好看
到了在他面前洒然而立的冒顿王子。
秦人向来比中原人还要高大健壮,而这冒顿王子站起身后,又要比一般人秦人还要
魁梧强健,但他身上优美的肌肉线条却并不让人感觉他太过于壮硕,像是蕴含着无
穷的力量。这位年轻的匈奴王子,脸上的尘土和血污已经擦净,露出了真容。他的
肤色微暗,双眉浓密,眼窝深陷,嵌着一双碧绿色的眼瞳,鼻梁高耸,五官凌厉至
极。他的脸颊上还有着未愈合的伤口,可见一路从月氏国逃到此处,经受了常人无
法想象的苦难和折磨。他本是匈奴中除了头曼单于之外,最尊贵的存在,可他现在
却只能在夹缝中艰难地生存。在这样劣境之中,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颓然,反而整
个人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经过了千锤百炼之后,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的锋芒。
这样的人,若是放他回王庭,匈奴肯定会迎来它最强大的单于。
青年上卿暗中又捏了捏拳头,面上却静若止水。他站起身,顺从地走到冒顿身边,
在利刃及身的情况下,拿起一旁的战甲,给对方穿上。
因为这是他常穿的军吏铠,两人的身材相差甚多,系绳的部分需要调整,青年上卿
现在本来手指就不灵活,动作也就更加缓慢了。
冒顿看在眼内,倒是没想到这位绿袍青年手指有问题,还以为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他嗤笑一声,却并未借题发挥。他进到这个帐子之前,早就已经摸清了附近的情况。
他大概可以在这里耽误半个时辰左右,若不是怕天亮不好离开,他更想在此处休憩
一晚,天知道他有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饥饿已久的肠胃在吃过饭食之后,导致他整个人有些昏昏欲睡。冒顿在悄悄地打了
个哈欠之后,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用痛楚来提醒自己。他知道这是最危险的时候
,只要他顺利地逃出瓦勒寨,就可以直奔王庭了。
若不是从月氏国偷出来的马累死了,为了躲避追杀他的匈奴骑兵,他也不用冒险潜
进匈奴骑兵不敢靠近的瓦勒寨。不过吃了顿饭,还是值得的。冒顿从来不知道饥饿
居然是比疼痛还要让人难以忍受的酷刑。
冒顿用眼角瞥着在他身前低头与铠甲作斗争的绿袍青年,油灯昏黄的光芒在他的脸
颊打下一道柔和的光影,即使两个人的民族不同,冒顿也不得不承认这位青年长得确实俊秀无比。
不过可惜,即使皮相再好,他也活不过今晚了。
青年上卿仿若没有看到对方眼眸中的寒光,他重新整理了纷乱的思绪。
像冒顿这种人,既然认定了一个目标,就很难被人劝阻。用经史子集来劝?他自己
就应该熟读诸子百家,但还坚定不移地要弑父杀弟,就说明他骨子里依旧是草原上的孤狼。
青年上卿的心中虽然鄙夷着“异族人果真茹毛饮血”,但未尝没有一丝羡慕。
若是……若是始皇驾崩,大公子登基,就再好不过了。
青年上卿神色黯然,知道自己已是入了魔障,始皇雄才伟略,乃世间难得的明主。
也许,是因为他的时间所剩无几,所以才格外急躁。
这一刻,他有些理解始皇为何会无所不用其极地追求长生了。
这大秦的壮丽山河,才刚刚展露在脚下,又怎会舍得眼睁睁地放手给他人?
战甲穿的再磨磨蹭蹭,一刻钟的时间也穿好了。军吏铠的铠甲是由甲片编缀而成,并
没有衬材,身甲较长,穿在冒顿的身上,倒显得有些短小。两肩上还有披膊,冒顿动
了动手臂,调整了一下铠甲的松紧,示意这位绿袍青年帮他束发。
冒顿戏谑地看着他,绿袍青年的眼中闪过一丝暗怒,但依旧忍气吞声地让他坐下,打算绕到他背后。
“如此即可。”冒顿动了动手中的匕首,制止了对方的行动。他又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后背毫无防备地让给敌人?
两人面对面坐好,绿袍青年略直起身,勉勉强强地帮他束好了发髻。
匈奴人一般都是披发,冒顿不甚习惯地动了动头,总觉得脖颈凉嗖嗖的,冒着一股寒
气,这下瞌睡虫都跑光了。对于这个听话的俘虏,冒顿满意地龇了龇牙,不客气地发
号施令道:“接下来,我需要一匹马。”
青年上卿脸上的表情只是略挣扎了一下,便低垂着眼帘,起身示意他跟上。
冒顿并不觉得对方有能力反抗,若是性格刚烈的,在被发现劫持那一刹那就高呼示警
了。时间拖的越长,对方肯定就越惜命。况且从对方可以单独有一个军帐、拥有军吏
铠,还有丰盛足够的饭食来分析,就知道对方在军中的身份并不低。但又因为军帐较
偏,也没有亲兵守卫来看守,可见这个人地位也没有高到失踪会马上引人注意的地步
,身体又赢弱地毫无战斗力,用来挟持再适合不过了。
瓦勒寨中此时已经万籁无声,该出去巡逻的还没有回营,该休息的早就沉入了梦乡,
在寨内负责警戒的士兵们都在放轻脚步地走来走去,只能听到窃窃私语声和晚风吹拂
着旗帜而发出的猎猎声响。
冒顿换好了秦军的战甲,梳着秦兵的发髻,在黑暗中,高鼻深目的五官也不是太明显
,看起来就和一个普通的秦兵没什么区别,根本没有人留意他手中看似随意拿着的手
弩,其实是对准了走在他身前的青年。
天时地利人和,就算谨慎如冒顿,都觉得他是在遭受了二十二年不公平待遇之后,终
于受到了上天的眷顾,丝毫没察觉走在前面的青年脸上放松的神情。
青年上卿是真的不担心,反而欣然地带着冒顿王子去寨门口的马厩。他虽然只身在王
离军中,但身边却一直跟着几个直属于扶苏的亲卫。只是他想要私下同嘲风与鹞鹰聊
天,便把他们遣得远了一些。也没过多久,他就带着一个陌生人出了军帐,只要不是
傻的,都会发现问题。
就是怕那些亲卫按捺不住,打草惊蛇。
青年上卿一边思索着,一边跟身后的冒顿讲条件:“王子殿下说放我一条生路,如何保障?”
冒顿根本没有考虑过这种事情,但对方既然提出来了,鉴于他还没有弄来马,便装作
慎重地略想了一下,开口道:“待出了寨门,我跑到无人处,便可放你离开。”
“在下不信。”青年上卿索性停下脚步,笑着摇了摇头。
“你!”冒顿也被迫停了下来,两人虽然都面带笑容,但其中暗藏杀机。尽管心中暴怒,
冒顿也知在此若闹将开来,他分分钟就会被俘虏,甚至连自杀都是奢望。暗压着怒火,
冒顿只想了片刻,就沉声道:“到了一处,我将你绑住手脚,我倒骑战马离开,若是你
有呼救的企图,我就会射出此箭。”
他说完抬手示意了一下,嗤笑道:“你这手弩上插着的是鸣镝箭,相信我,我也不想在
这夜里动用这只箭,这声响足以暴露我的踪迹了。”
青年上卿侧着头思考了一下,便勉强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根本不想放冒顿出瓦勒寨,他本打算直接就在这里和冒顿撕破脸动手,量他插
翅也难飞。结果两人还未走到马厩,一名穿着战甲的士兵就主动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
,绷着脸对他行了一个军礼道:“大人可是要出寨?马已喂好。”
青年上卿一怔,朝一旁看去,竟赫然发现连寨门都提前打开了。
遭了,王离这是知道了他被挟持?怕他受伤,才如此妥协的吗?真是愚蠢!
青年上卿的心中有愤慨,但剩下的,却是难以形容的感动。
“看来,你比我预计的,还要重要得多。”
一旁的冒顿瞬间明了,一把捞起还在发呆的绿袍青年,一个翻身上了马背,用超凡的马
术操控着战马狂奔出了瓦勒寨,狂笑道:“离本王子五百步远,否则玉石俱焚。”
当然,在双方心里,谁是玉,谁是石,自然是完全不一样的定义。
5
草原的夜空,一道绚烂的银河横贯当中,镶满了璀璨的星子,那种神秘的幽暗深邃,只
要看上几眼,就会令人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越是凝望这辽阔的天空与一望无际的草原
,就越觉得自身渺小。
看着不远处的冒顿正念念有词地跪拜着天地,青年上卿无奈地撇了撇嘴。
劫持他的这位匈奴王子殿下,实在是他今生所见过的最虔诚的信徒。
也许是因为草原上的发展远远落后于中原,胡人对于日月经天、四季交替、生老病死、
风雨雷电等天道常识,有着比较落后的认识。他们并不知道“天不变其常,地不易其则
”的道理,认为一切都是神授,所以异常重视祭祀,不光是每年三次族中祭祀大会,
甚至每天都要祭拜。
朝拜日,夕拜月,甚至一点点小事,只要时间来得及,都要拜谢上天所赐。
青年上卿一开始对这种祭拜都是抱着不屑的态度,他对匈奴祭祀的评价,就只有“愚
昧”这两个字。举例来说,匈奴发动的所有战事,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他们连出战
都要在前一天晚上夜观月象。
真的只是夜观月象,而不是夜观星象。月盛则攻战,月亏则退兵。这么简单的规律,
还有诸多忌讳都早就被秦军所掌控,所以蒙恬在驱逐匈奴人的时候才会那么顺畅。
就连始皇也没有把匈奴放在眼里。他把中原沃土都收归掌中,对于这块只能放牧的草
原期待不大。况且因为草原太过广阔,也没有余力去赶尽杀绝,便在收复河以南的地
区后,建了长城,防止匈奴骑兵南下掠夺即可。
只是此时此刻,在星空与草原之间,整个世界空旷得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孤寂得像
是被众神所遗忘。虽然冒顿口中念叨着匈奴语,青年上卿只能零星听得懂几个字眼,
但那种全身心都流露出来的虔诚,让他忍不住为之动容。
对天地十分尊崇,对生死却无所畏惧。
这样的人,这样的民族……
青年上卿拢紧了身上的羊毛毯,身体早就已经感受不到草原夜晚的寒冷了,却无端生
出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今天是离开瓦勒寨的第八个晚上。
冒顿并没有杀他,反而带着他往单于王庭而去。青年上卿对草原的地形完全不了解,
但也能大概判断得出冒顿是带着他在草原上曲折前进。
王离亲自带兵,一直锲而不舍地追在他们身后。有次遭遇战,他都已经足以看清王离
忧心忡忡的表情了,结果冒顿还是依靠着对草原地形的熟悉,而把身后的追兵再次甩开。
他们的马匹已经达到了四匹,只有其中一匹是冒顿从瓦勒寨夺走的那匹,其余三匹都
是他在草原上套来驯服的野马,冒顿和他换着马奔跑,才能逃离秦军的追击。他们途
中经过了许多个草原部落,即使素不相识,冒顿也受到了很好的待遇。所以他们一路
都不愁吃穿,冒顿还用套来的野马换了许多吃食和衣物。
青年上卿不是没想过逃离,但以他的身体连个孩童都打不过,更别说冒顿这匹草原孤狼了。
只是再这样拖下去,反而是王离孤军深入,青年上卿从三天前起就开始担心王离的安
危了。冒顿的心思,青年上卿早就猜到了,无非是带着他这个免死牌,使得秦军不远
不近地吊着,就算是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匈奴骑兵,在看到秦军的旗帜时也只会望风而逃。
可笑,这冒顿王子还祈求天地保佑什么?要谢也得谢秦军啊!这妥妥的是想蹭免费保
护伞一直蹭到王庭啊!
青年上卿越想越不爽,只能再次唾弃自己不中用的身体。他把手臂伸出毛毯,顺便撸起
袖子,借着月色星光,看着手臂上逐渐扩大的血障尸·斑,不由自主地锁紧眉头。
那边冒顿祭拜完毕,便起身往他的俘虏走来。
准确的说,冒顿已经默认为这是他的奴隶了,这人吃得不多,喝得很少,感觉不到草原
夜晚的寒冷,不哭不闹,还不反抗,不愧为最佳人质。
“韩信,你真不吃吗?”冒顿操着那带着口音的秦语,拿起一旁的腌羊肉。
青年上卿还是不怎么习惯自己随便报的假名,迟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他不想对冒顿报自己的名字,对方若是不知道还好,要是知道他就更别想逃走了。
“快吃!”冒顿还是用匕首片了一小块羊肉扔了过去。
青年上卿无奈地看着手中甚至还带着泥沙的一小块羊肉,挣扎了半晌,还是用手抹去
脏污撕成小块一点点塞进嘴里。
已经品不太出来味道了呢,只能从咬合的感觉来判断,这羊肉腌制的时间有点长,太老了。
两人寂然无声地吃完晚饭,冒顿不像前些日子那样用言语刺激他辩论,反而闷头用匕首雕刻制作着什么。
从这八天的相处,青年上卿已经知道这位冒顿王子手巧得根本不像是个王子,反而像
个做手工活的匠人,想法也天马行空,难怪能做得出鸣镝那样古怪的箭。
没有冒顿那样灵敏的耳朵和对草原熟悉到可怕的了解,青年上卿也看得出来今晚冒顿
的不寻常。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放了我,你自己走吧。”
冒顿手中的动作一滞,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你是我的奴隶。”
青年上卿知道,冒顿舍不得杀他,不仅仅是因为身后紧紧追击的秦军,也是他这八天
来恰到好处地展露了自己的才华。没有出格到对方不惜一切代价掳他回王庭,但足够
让冒顿为了听他讲经史子集而不下手除掉他。否则这偌大的草原,冒顿孤身一人都能
从月氏国跑出来,没道理甩不掉人生地不熟的秦军。
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眼看着离五月祭祀大会的时间越来越近,若是再带着他一起上
路,冒顿肯定来不及回到王庭。所以青年上卿才开口,依着他的判断,冒顿恐怕已经
下了狠心,决定杀掉他这个累赘了。
见冒顿还要措辞搪塞,青年上卿淡淡地用匈奴语道:“其实我还是会说一些匈奴话的。”
冒顿的表情立刻尴尬了起来,那岂不是他方才祈祷忏悔的话对方都听到了?还没等他
狡辩,他的奴隶就自己微微一笑,流利地复述道:“天地所生,日月所置……”
“睡觉!”冒顿突兀地打断了对方,粗暴地拎起一旁的另一条毛毯,把他的奴隶卷入怀
中,然后还不忘抱怨一句道,“你怎么这么冷?要不是我照顾你,说不定你早死了。”
被两条铁箍一样的手臂禁锢着,青年上卿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的体温早就比常人要冷
上许多。这段时日,他们都是如此休憩的,就是因为冒顿怕他趁他沉睡的时候溜走。
而且直接头枕大地,若是远处有马蹄的声音,提前很久就能听见。
其实他也听不太懂匈奴语,只是简单地利用强大的记忆力复述对方的话语,但听得懂
的零星的几个词语,再加上冒顿今夜与众不同的情绪,很简单就能分析出对方的想法。
听着身侧渐渐平缓的呼吸,青年上卿的脸容上浮现出一抹苦笑。他也不是没想过趁机
杀死对方,只是这样尝试了几次之后,发现不管冒顿看起来睡得有多沉,他只要略一
动弹,对方都会在下一刻惊醒过来,无一例外。
虽然并不需要休息,但身体的疲惫还是存在的,青年上卿仰望着璀璨的星空,背靠着
坚实的大地,焦躁的心竟然很快就平复了下来,难得大脑一片空白,不再去想自己的
处境,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等青年上卿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竟是被绑在了一根长竿上,长竿的一端深深地
插入了土地之中,无论他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他的嘴也被布条堵住,而夜色深沉,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他隐约可以看得到正前方,有个人影在鼓捣着什么,偶尔可以听得到弓弦的拨弄声。
“醒了?”冒顿的声音传来,在风中听得有些不真切。
“韩信,我无法带你回王庭,也下不了决心杀掉你。
“所以,就交给上天来决定吧。
“这是我做的一个简易机关,离太阳升起还有半刻钟的时间,等第一缕阳光升起的时候
,这块石头会掉落在地,而这柄手弩会自动扣动悬刀,这鸣镝箭会射穿你的胸膛。
“希望在天亮之前,秦军会找到此地。
“这是用狼的颔骨所做的骨鸣镝,此等声音最佳,适合为你送行。
“愿龙神保佑你。”
冒顿干脆利落地说完,便牵着四匹马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生与死,对于他来说无非就是或左或右的选择。匈奴人从来不畏惧生死,不管是别人的生死,还是自己的生死。
而在这位与众不同的奴隶身上,冒顿决定做一个有趣的试验。
他知道他的这个奴隶的身份一定很不一般,否则身后的秦军追兵不会穷追不舍,甚至追
兵还越来越多。他估算着,差不多等到天亮,那些秦军应该就会到达这附近了。
所以,还真是期待在那支骨鸣镝响起的时候,秦军听到响声寻来,却只找到了一具尸体的景象呢。
即使只是幻想,冒顿都觉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留在现场亲眼旁观。
天边第一缕阳光终于从地平线上投射而来,冒顿兴奋地眯起了双眸,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拍马飞驰。
一声凄厉的鸣响声从他身后传来,就像是神灵驾临此处的号角声。
胸口的玉璇玑隐隐发热,温暖了他冰冷的身躯,像是已经死去的躯体,因为这一点温热,而又重新回到人世间。
“毕之……毕之!”
青年上卿虚弱地睁开双眼,正好看到一脸焦急的扶苏。他从未看过如此狼狈的大公子
,短短数日未见,就瘦了一大圈,发髻都有些凌乱,眼底青黑,脸上还有几处脏污。
他没有想过,为了他,大公子扶苏竟能深入草原,而且是一看就是接到他出事的军报
后,直接从上郡奔袭而来。
“阿罗!你居然受伤了!”一旁的王离急得直跳脚,高声呼唤亲卫把军医请过来,然后
一叠声地点兵去追那个明显还没走远的冒顿王子。
“无事,只是擦伤了手臂。”青年上卿回过神,看了下自己的身体。他此时已经被扶苏
从长竿上解救了下来,还好冒顿用的是他的那柄手弩,瞄准的望山是被调过的,他只
要稍微计算一下范围,尽量错开身体就会避开要害部位。
也辛亏这些时日冒顿怕骨鸣镝的声音会暴露行踪而没有用过,才没发现这个问题。
扶苏检查过自家侍读的身体,发现没有其他地方有血迹,才毫不掩饰地放松了神情。
他一边扶着对方起身,一边吩咐道:“王离,穷寇莫追。”
“可是,马上就要追到他了!”王离不甘心地抗议道。其实心底也知道,少了阿罗这个
累赘,冒顿在草原上才如龙入大海,再寻不到他半分痕迹。况且他这军中还有大公子
扶苏亲至,本就是冒了天大的风险,若是遭遇了匈奴骑兵,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匈奴王子罢了,能俘获最好,但若放他回去,匈奴定会因为下
任单于之争而产生内乱,无暇南顾。”扶苏平静地说道,而抓着自家侍读手腕的手掌
却不自觉地捏紧,用力,“而且我们借此机会将走过的所有路途也都绘制了地图,可谓收获颇丰。”
“终有一日,我会踏平匈奴王庭。”
朝阳终于越出了地平线,一身戎装的大公子扶苏,整个人像是沐浴在了金光之中。
在军中的历练,让他早已褪去了昔日温文尔雅的面具,终于露出了些许强势的霸气。
青年上卿出神地看着他所选的君主,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有说。
这是他的光,那他就做他的影好了。
阳光也不能照耀大地之上的所有角落,他的光不能做的事情,那么就让身为影的他来替他完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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