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舍零 第五章 紫蚌笄

貢獻者:敲木魚 類別:简体中文 時間:2018-11-16 03:33:07 收藏數:60 評分: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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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直以为是不堪大用的大公子殿下,尽管惊骇得连那并不结实的身体都在战栗着,却还试图保护他。
这一幕,即使是很多很多年以后,已经不是少年的他每每想起,都会失神许久。
也许内心中总也纠结不散的懊悔和愧疚,也都是从这一刻开始凝聚的。
此后,万劫不复。
少年上卿再怎么神机妙算,也算不到自己会因这次失误而深陷其中再也无法自拔。他
只是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设计而造成的,尽管他根本没有想要害死赵姬的心思
,可是却因为是他提出送方天觚,使扶苏受到殃及也是不争的事实。
只是这个脑袋一根筋的大公子为什么要一口认下错啊?他一个外人把罪过都揽过来,
都比他要好太多了好吗?
少年上卿来不及多想,也直接跟在扶苏身后跪下,口中不疾不徐地说到:“此觚是
臣所选,与大公子无关。”
“非也!”扶苏气得要死,觉得自家小侍读实在是榆木脑袋,就算是他选的又怎样?
不经过他的同意,这方天觚怎么可能送到太后面前?反正都是他的责任,又何必再
搭上一个人呢?更何况护着手下人本就是他的职责,扶苏就算年纪不大,也知道身
为一个明主,不可能凡事都把责任推给其他人承担。
少年上卿却极为镇定地辩解道:“王上,大公子所送的是此觚没错,但其上却并无涂
毒,请王上明鉴。”
扶苏也察觉出来自己方才的认错显然是被吓糊涂了,连忙补救道:“父王,儿臣绝不
敢对太后有所图谋,请父王明鉴。”
“哼!”秦王政冷冷一哼,却并没有斥责扶苏的话语。
扶苏伏在地上,在几乎令人窒息的威压之中汗如泉涌。他不知道父王是暴怒之下不
想理他,还是伤心过度懒得再与他言语。
相比骤然之间经此剧变的扶苏,已经有了一晚上心理准备的少年上卿倒是冷静得多。
他已经分析过了秦王对赵姬的感情,若说秦王对这个母亲没有一点感情,那也是骗
人的。可若说是感情深厚,恐怕那更是骗人的。
若真母子情深,赵姬也不会被幽禁在雍宫,十年内一次都未曾外出过,秦王也没去见
过她一次。两人之间的母子之情,恐怕早已在赵姬与嫪毐搅在一起,甘心为对方生子
,还为其谋划帝位的时候,就被消磨得干干净净了。
而秦王至今并未立后,恐怕也是因为赵姬的影响,对女人极其不信任,甚至除了为繁
衍后代,秦王更是极少踏足后宫一步。
恐怕秦王此时的动怒,更多的,是有人触及了他的权利。
他并没有想要赵姬去死,而赵姬却已经死了,还牵扯上了他一直以来费心培养的继承人。
地面上到处都有书简和陶器碎片,不过秦王此时已经过了最初时的暴怒阶段,理智多
少也该重新回来了。这件事之中有个最立不住脚的破绽,秦王现在应该已经想清楚了。
那就是扶苏根本就没有任何动机去杀死赵姬。
所以少年上卿心下大定,抬起头对着端坐在条案之后面沉如水的秦王,恳切地请求道
:“臣对此事深有疑虑,可否求太后遗体一观之?”
暖阁内落针可闻,扶苏压抑的喘息声听起来更是令人心神不宁,少年上卿强迫自己紧
盯着秦王冰冷的目光,绝不退缩。
也许是许久之后,也许只是过了一瞬间,秦王才缓缓站起身,走下台阶,朝暖阁屏风
后转去。
少年上卿连忙也跟着站起声,见跪在他前面的扶苏起身有点不利索,以为他刚才跪得
太狠了,忍不住伸手扶了他一下,见他站起来之后就矜持地收回了手。
或许是情绪激荡,扶苏往前走的步伐有些跌跌撞撞,但也没敢耽搁,大步朝屏风后走去。
因为咸阳城一年四季也就只有夏季很热,所以暖阁便是除了夏季之外,秦王议事的地
方,一年之中的大半时间都会在此处度过。有时国事太忙,秦王也会在暖阁处歇息,
所以除了外面与群臣议事的厅堂之外,屏风后面还连着一处建造奢华的寝殿。
而今日,在这处寝殿的软榻之上,躺着一个面色青白的女子,正是意外暴毙的赵姬秦太后。
扶苏一见之下,就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他长于深宫之中,就连少詹事处置犯错的宫人
,也不会当着他的面污了他的眼睛。所以细算起来,除了小时候记忆中隐约见过的母
妃外,扶苏还是第二次见到尸体。
而少年上卿一绕过屏风,就大步走到了软榻之前。他也是知礼,并没有碰触对方,而
是隔了半尺的距离,细细端详起来。
此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殿内还点了许多灯盏和火盆,却依然驱不走那股
让人从心底里泛出来的冷意。
赵姬面容上的精致妆容仍在,只是在如此明亮的殿内,已经可以看清她努力尝试掩盖
的皱纹,还有鬓角间的丝丝白发,当然,最触目惊心的,就是她青白的脸色和她唇角
所溢出已经凝固的黑血。
秦王耐心有限,没几息时间,便沉声问道:“可看出一二?”
“臣看出三点。”少年上卿点了点头,也不客气地直言道:“其一,太后的表情不对。”
“如何不对?”扶苏此时也缓了过来,知道不能指望父王跟自家小侍读搭话,便上前一步,站在了后者身边。
“再厉害的毒药,也会有发作的时间。太后并无大声疾呼,也无表情扭曲,就像……就
像早知道自己服下的是毒酒一般。”少年上卿也知道这么说秦王会发怒,但还是斟酌
了一下,如实把自己的判断说了出来。
果然,寝殿内的寒意又盛了几分,少年上卿连忙接下去说道:“可这并不代表太后是
自饮鸩酒。”
“可是因为其二?”扶苏识趣地继续搭话。
“其二,便是太后发髻之上的这支紫蚌笄。”少年上卿用手指了指,把殿内其余两人
的视线都引到此处,才续道,“端看太后的妆容和身上所着袍服和配饰,都不难看
出其所费的心思。而凌云髻配发冠乃是常规搭配,太后即便再喜爱这支紫蚌笄,
也不会不除去芙蓉冠子,就直接草率地把紫蚌笄插在发髻之上。”
扶苏闻言双目一亮:“这就是说……”他不敢把话说完,生怕父王以为他是在为自己开脱。
“且看这支紫蚌笄插入的角度。”少年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己头发上示意,“臣见太
后指尖的茧子,右手指尖厚于左手,便是常年操琴,且惯用右手的,便是自己插
发髻,也应该是插在右边的发髻上。而这支紫蚌笄是插在太后的左边发髻之上,
这便是说……当时的殿中,有第二个人在。而此人大有可能,便是疑凶。”
扶苏屏住了呼吸,少年上卿并没有说这支紫蚌笄有可能是侍女给太后插上去的,
因为他们都看过礼单,这对价值连城的紫蚌笄,是随着方天觚一起送进雍宫的,
在这之前,太后根本没见过这对紫蚌笄。
等等,一对?扶苏刚想到此点,就听少年上卿继续说道:“而其三,礼单上明明有
写,这是一对龙凤紫蚌笄,可现在却只有一支。请王上彻查,若另外一支龙形紫蚌
笄不在雍宫,那么就有可能在疑凶手中。”
少年上卿的推断句句有理,犹带清亮稚嫩的声音回响在寝殿之内,倒是让秦王恢复
了平日的睿智。当他再看向软榻之上的赵姬时,目光中就带着难以掩饰的厌恶。
看到这一切的少年上卿连忙低下了头,他说的都是实话,却未尝没有诱导之意。
太后独自幽居了十年,为何还要打扮得如此艳丽精致,还让人那么暧昧地插上发笄
,不用再多说什么就让人浮想联翩了好吗!
见秦王烦躁的怒意朝别人转移,少年上卿便悄悄地拽着扶苏的袍角,示意他认错。
扶苏也立刻再次跪倒认错,态度诚恳,反省自己送方天觚给太后是逾越的,但指天
发誓自己绝无半点加害太后之意。
秦王也不相信他有这个胆子,但多少心里也是有了疙瘩,最终让他回去关禁闭,抄
百份《尧典》《皋陶谟》《禹贡》,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解除禁闭。而少年上卿
则并没有任何惩罚,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件事扶苏都揽下了责任,还是因为他推断有功。
不过这一关倒是安全地过了,少年上卿跟着扶苏一前一后走出暖阁的时候,大大地
送了口气。
此时天已经大亮,鸟雀叽叽喳喳地在蔚蓝的天空上一群群地飞过,尽管是隆冬时节
,倒也有几分生机盎然的感觉。少年上卿悠然地想着,这回两人已经两清,这几日
帮对方抄完书,他应该可以找到借口不当侍读了吧?
脑海里刚转过这个念头,少年上卿就发现走在他面前的扶苏身形不稳摇摇欲坠,立
刻快走了两步扶住了他的手臂。
感到对方几乎把所有的体重都压了过来,少年上卿一怔,就看到扶苏脸色发白,额
前布满了汗水,正大滴大滴地顺着脸颊往下淌。
刚想讥讽对方不会是吓傻了吧,少年上卿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暖阁的地上全是碎陶片,扶苏之前跪下去时心神剧震,根本没心思留意,正好就直接跪在了陶片之上。
他身上的袍服又是黑色的,更看不出来有何异样,可膝盖那处,摸上去就沾了一手的鲜血。
少年上卿用帕子擦了下手,回过味来,觉得之前看到扶苏跪在那里一直抖啊抖的,根
本就不是被吓的,而是疼的。
想也是,否则这位大公子也未免太窝囊了点。
如此想着,少年上卿心中对大公子扶苏的观感又稍稍转好了一些,扶着他的手臂也变得真心实意。
扶苏因此也松了口气,一是他确实也是支撑不住了,二却是感到自家小侍读的态度
微妙地转变了。也许是共过患难,两人之间的隔阂倒是经此一役,消融了许多。
两人就这样相谐着走出了暖阁的回廊,等候在外面的顾存见状还微微愣神了一下,
才发现自家大公子居然是行走不便,连忙抢上前来。但扶苏却是一边拽紧了少年上
卿的手没让他离开,一边低声吩咐顾存一些事宜。
既然是关禁闭,那么有些事就没法去做,有些人也没法去见了。
少年上卿听着扶苏丝毫都没有避讳他的意思,有条不紊地吩咐着顾存一件件需要做
的事情。难得他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就想得如此周全。
从暖阁去宫外搭乘车马的地方并不远,但扶苏因为膝盖受伤,倒是走得并不快,足
够扶苏把想要交代的事情交代完。
“好歹让臣为大公子上完药再去。”顾存见自家大公子马上就要赶他走,连忙不放心地皱起了眉。
“无妨,有甘上卿在。”扶苏说得非常自然,义正言辞地嘱咐道:“汝速去,一刻都不能耽搁。”
顾存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毕竟有些事情是只有他这个少詹事才能办的,其他内侍
不是没有品级就是不够让人放心。不过走之前他还是给了少年上卿一个恳求的眼神,
拜托他照顾好自家大公子。
身边除了几个像柱子一样杵在那里的侍卫之外也没别人了。少年上卿也只好扶着这位
尊贵的大公子上了车驾,一路送他回了高泉宫。
坐下来之后,扶苏使唤着小内侍去拿伤药,自己则把衣袍解了下来,看着站在一旁有
些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少年上卿,笑叹着道:“卿今日受了拖累,且不留卿在此,回去
好好休息罢。”
少年上卿却没有动,即使他知道自己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转身离开,更何况这还是大
公子亲口允许的。
可是他就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扶苏脱下长袍。膝盖处的里衣已经被鲜血所浸染
,在白色的布料上洇开了一大片的血色,看上去触目惊心。他知道自己应该知礼地移
开目光,非礼勿视,但他还是盯着那里,看着扶苏把那件里衣也脱了下来,露出那被
锋利的陶片伤得千疮百孔的膝盖。
少年上卿忽然就再也挪不动脚步了。
这都是他造成的。
如果不动念要离开扶苏,他也绝对不会建议扶苏选什么方天觚送给太后,依照着太后
的喜好,随意送些青铜乐器就足够敷衍过去了,也就不会有随后发生的这些事。
即使太后难逃一死,也绝不会发生得如此巧妙,让扶苏难逃罪责。
也许是少年上卿的目光太过灼热,扶苏轻描淡写地安慰道:“无妨,我伤的是腿,又
不是手,不会耽误抄书的。正好父王关我禁闭,我也得几分清闲。”
少年上卿沉默了半响,面无表情地盯着小内侍轻手轻脚地给扶苏上完伤药,才拱手告退。
2
“阿罗,该你走了。”一个年轻的青衣道人用棋子轻敲棋盘,戏谑地唤着自家弟子。
显然他很满意这个昵称,自从听见婴那小子开始喊了之后,就也时不时地唤两声。
和他对弈的绿袍少年回过神,盯着面前的棋盘又发了会儿呆,直到那年轻的青衣道
人用手指点了点最新下的棋子,才努力撑了撑眼皮,寻了某处下了一白子,做了一
个双虎。
“阿罗一点儿都不认真。”青衣道人委屈地撇了撇嘴,但还是没有打消对弈的念头,
沉吟着下一步要落在哪里。
绿袍少年用袖子掩住唇,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他昨天晚上一夜没睡,正想补补眠,
结果还要应付心血来潮又要下盘棋的师父,天知道他连棋盘都开始看出重影了。
当然,就算是精神很好,他也是下不过自家师父的。即使他师父这一局开局就任性
地用了三连星布局。
“吧嗒!”青衣道人把黑色的棋子拍到了棋盘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绿袍少年这回倒是把这一步棋看清楚了,这一手是刺,破了他之前做活的一个眼。
瞧着这一片区域要被黑子围剿,绿袍少年本来惺忪的睡眼倒是精神了些。
就算是要输,也不能输的太难看。
“近日可万事顺遂?”青衣道人像是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绿袍少年抿了抿唇,并未回答。他不信师父什么都不知道,今天清晨大公子扶苏被
关禁闭罚抄书,虽然并没有真正的原因传出来,但宫内外早就已经传遍了各种谣言
,有些理由他听着都啼笑皆非。不过连他都能听得到那两只脊兽的唠叨,可以时常
出入咸阳宫的师父肯定也能听得到,何必又要问他呢?
“阿罗,你心绪难平,对修行不宜。”青衣道人轻叹一声,这弟子的资质实在是凤毛
麟角世所罕见,他多想直接掳到深山老林与世隔绝地教导于他,却又不能不顾忌对方的心意。
想要辅佐明君,振兴家族,那就先让他完成这个愿望再专注修行也不迟。
只是,修行就如同那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绿袍少年承受着师父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犹豫了许久,在孤军深入的某个白子旁落
了一子,接了一步。
昨夜起,他便托嘲风和鹞鹰一直关注着咸阳宫和雍宫的动静,选定了几个有嫌疑的
人,但最终还是没确定杀害赵姬陷害扶苏的人到底是谁。
之前自己受伤的时候,即使知道凶手是将闾,都觉得不是时机,没有立刻报复对方。
可是见扶苏受伤,他却忍不住心中大怒,虽是扶苏自己不小心跪出来的,他却恨不
得立刻把那人揪出来千百倍奉还。
这应该是因为他本来好好的计划,被人从中破坏而产生的恼怒。
绿袍少年整理了一下情绪,便如实道:“输了,不开心,就如与师父对弈一般。”
以前师父还让子的时候,他偶尔还能赢几局,现在完全无懈可击,不怪他不愿与师父下棋。
青衣道人勾起了唇角,显然对自己的棋艺颇为自得。他转着手中的几枚棋子,听着
墨玉棋子在掌心发出悦耳的摩擦声,抬眼朝自家弟子微笑。
绿袍少年被他看得心中一跳,自家师父五官俊逸,偏偏却长着一对非常惑人的桃花
眼,不笑的时候还好,一旦笑起来简直让人招架不住。还好自家师父跳脱的性子,
也就在熟人面前露陷,陌生人面前好歹还能拿腔作调一番。
只见那双桃花眼微微一阖,遮住了眼瞳中的深邃:“世事如棋,初等的弈棋者,只
会应对劫争,被对手打乱计划,实属平常。”
绿袍少年攥紧了拳头,却无话可说。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确实就是师父口中的初等弈棋者。
“中等弈棋者,可预判对手行动,算至几步之后,拥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对策。”
青衣道人娓娓道来,声音醇厚如酒。
“那高等弈棋者呢?”绿袍少年舔了舔干燥的唇,不甘心地追问道。
“高等弈棋者……”青衣道人顿了顿,低下眼,把手中的黑子无声无息地放在棋盘一角
,浅浅笑道,“高等弈棋者,可诱导对方把棋子下在自己想要他所下的地方。”
绿袍少年双目圆睁,瞪着这一步别出心裁的拆手,期盼已经形成了通判劫。
通判劫又称天下劫,就是可以影响一盘棋胜负关键的大劫争。绿袍少年算了又算,
不管他之后如何落子,都差了至少一步,这样诡异的通判劫,居然就是自家师父引
诱他一步步走出来的!
不甘心地投子认输,绿袍少年睡意一扫而光,负气地冷哼道:“师父这等下棋的言论
,可曾说与其他人听否?”此等言论,不光可用在弈棋之上。
比武、宫斗、党争、兵法等等,皆可用之。
“喏,曾说与汝那大师兄听之。”青衣道人不在意地笑了笑,面上呈现了回忆的神色。
正在收拾棋子的绿袍少年一怔,手中有几颗棋子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玉珠落盘声。
不知是否他多心,总觉得最近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就仿若刚刚那盘棋一般,像是有人诱导他走出那一步步……
将闾最近春风得意。
大公子扶苏因不明原因触怒秦王,被关了禁闭罚抄书,所以近日很多事宜都是由序齿
之下的四位公子分摊协办。说是众位兄弟协办,实际上都是由能力最强的将闾一手包
揽了。虽然初上手的时候难免会有慌乱,但将闾期待这个时机已经许久了,私下也早
就模仿扶苏的一举一动,只是半日便适应了过来。现今许多官员和内侍,见到他的时
候,都不再称呼他为“四公子”,而是“公子将闾”。
将闾也觉得自己自从得了一位神秘大人的提点,万事都顺畅了许多,可惜那位大人从
来不露真面目,只肯偶尔在深夜出现,教他一些手段或者告知一些情报便离去。
前日宫中已经隐隐有了流言,说是太后在秦王回咸阳之前就薨了,死因蹊跷,这也是
扶苏监国失职被秦王责罚的原因。这个流言听起来倒是有几分真,可是太后在雍宫幽
居已久,倒没有正式的讣闻传出,将闾想要打探又怕太过着于痕迹,一直指点他的那
位大人昨晚也因为他的询问而提到确有此事,那位大人的情报一如既往的精准和隐秘
,连赵姬的尸身停放在都描述得一清二楚,可却在说完之后警告他不要随意卷入这个
漩涡。但将闾直觉这是一个可以把他大哥打入深渊、再也无法翻身的难得的机会。
因此,这位四公子殿下抓心挠肝蠢蠢欲动,却不知该往哪边寻找突破口。
太后去世的事情在前日就传得沸沸扬扬,甚至今日已有流言传出,说是赵王迁依着赵
悼倡后的命令,把涂满剧毒的一对紫蚌笄进献给了赵姬,才导致后者的惨死。
若说那赵倬倡后,也就是赵太后,原本只是一介娼妓,却爬到了王后乃至太后的位置
,而后又因为李牧曾经质疑过她出身不正,反对赵悼襄王立她为后,而深恨李牧。
赵王迁听信谗言,害死李牧,自毁赵国长城,其中赵悼倡后起的作用不可小觑。
这样一个狠毒的女子,连国家栋梁都敢面不改色的地除去,那么在灭国之后丧失理智
,胆大包天地对秦国太后赵姬下毒也不是那么不可以接受的事实。
只是聪明人都喜欢想太多,秦王政在灭了韩国之后,并没有处死韩王安,而是把他安
置在陈县。赵国覆灭之后,赵王迁也同样没有生命危险,被好好地安置在房陵。有人
大赞秦王政宽容仁德,同样也有人忧心六国贵族不斩草除根就会烦忧不断。但一个不
滥杀的君王到底比一个残暴的君王令人心安,所以反对之声也如米粒之珠萤火之光,根本不足为道也。
可赵国与韩国的情况并不同,众人皆知秦王政幼时便是在赵国为质长大,受到的屈辱
至今难以磨灭,在攻入邯郸之后,秦王政更是御驾亲至,把有旧怨的人皆杀之,独留
赵国宗室。所以有擅长窥探人心者,便道什么紫蚌笄导致赵姬秦太后暴毙,说不定是
秦王政想要杀赵王迁所找的借口。
这些传言将闾都特意打听过了,综合各种渠道的消息,他却有着不同的判断。
从那位大人处得到的情报说太后已经薨了,却一直没有出殡,其中必有问题。
而这个问题应该就是太后的死因。与此同时,扶苏却被禁足,这说明了什么?
将闾压根儿不相信什么因为失察而受到牵连的说法,要知道雍宫离咸阳二十多里地呢!
扶苏要是能面面俱到,恐怕担心的反而变成父王了。
所以……扶苏和赵姬秦太后的死因有关!
将闾推断出来这个结论的时候,就足足有好半晌都没回过神,导致他一下午都没有集中精神办事。
这个念头就像是一个颗毒草的种子,疯了一样地在他的脑海里生长着,再也容不下其
他任何思绪。尤其当他想到赵姬的尸体就在他不远处的寝殿停放,更是坐立难安。
堆积的条陈也没有心情处理,将闾在暖阁中煎熬了许久,直到深夜时分,才决定明日
再议,暖阁他是没办法再待了。
他知道自己这种状态很危险。他也许是猜到了真相,但没有证据也是枉然,莫不如按
兵不动,静候事态发展,可他又不甘心什么都不做。
这么好的机会,难道他要就此放过吗?
3
怀着这样纠结复杂的心思,将闾在经过鹿鸣居的路上,正巧看到了他大哥的那个小侍
读,在花园的某个树荫暗处正隐秘地翘首以盼。
其实说是翘首以盼也不正确,但对方孤身一人又不是夜观天象,明摆着是在等人。
是预感到了什么,将间的心忽然间怦怦直跳,目不斜视地带着身边的内侍走了过去。
在走过了转角之后,他却是让内侍捧着照明的烛火继续向前,自己则趁着星光,绕到
了回廊的另一边。他身上穿着的是深褐色的袍服,在黑夜中是最隐蔽不过的。而然那
少年上卿穿着的是一身豆绿色的上衣和石青色的下裳,即使他尽量用树干挡住自己的
身形,也没有逃过将闾的双眼。
说起来,大公子扶苏被禁足,那么身为对方侍读的这少年上卿却没有什么责罚,还在
深夜里茕茕而立,究竟是在等谁呢?
幽暗不明的夜色,让隐秘的思绪无限扩大,将闾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强迫自己屏住了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看着那少年上卿瘦削的身影,将闾不一会儿就发现对方身边多了一个高壮的少年。
“可拿到了?”少年上卿非常急切,立刻便迎了上去。
“拿到了。”那高壮的少年压低了声音,可是将间依旧能认出对方就是王翦将军的嫡长孙王离。
这两人不是死对头吗?怎么私下里居然有交往?将闾咬紧了牙关,他曾经算计过那少年
上卿,就是为了离间他们,只是没想到却是做了无用功。不过懊恼归懊恼,将闾反而越
发睁大了双眼,盯着两人的动静。
“为何坚持要此物?我好不容易偷拿出来的,差点惊动了守卫。”那王离边说着,边从怀
中掏出一块用布包好的长条形物体,并不长,连一尺都不到。
“愿赌服输,答应做事就别抱怨。”少年上卿显然很欢喜,迅速地把那布包拿了过来,揣
进了怀中。末了还不忘朝四周看看,确定左右并没有人。
王离却有些不高兴,见那少年上卿打算离开,直接抓住了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沉声道
:“虽是为了大公子,可这也太冒风险了。”
少年上卿沉吟了片刻,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的犹豫和挣扎,可最后他还是倔强地说道:
“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简单的八个字,却掷地有声。
一旁听着的将阊,都有些说不出来的嫉妒。若是他像扶苏一样走投无路,说不定都不
会有人像这位甘上卿一样坚定地站在他身后。
心神一疏忽,他本来压抑着的呼吸声就沉重了几许。
那边的王离立刻就有了反应,边走过来边喝问道:“是谁?”可是当他跳过回廊到另一
边,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少年上卿却并没有在意,等到王离无功而返,才仰起头淡淡取笑道:“就算被看到也
无事,不过只是偷了支笔,看你紧张的。”
“什么叫只是偷了支笔?这是蒙将军送给我爷爷的,谁都没用过。这事要是让我爹知
道了,肯定打断我的腿!”王离也觉得自己是大惊小怪了,但输人不能输气势,瞪着
眼睛低声抱怨道。
“得了得了,你父亲和你爷爷都在赵国驻兵昵,我也就借用几天,用完再给你还回去
。”少年上卿撇了撇嘴。他这不也是不得已吗?
扶苏被罚抄书,用的是蒙恬蒙将军送的新制毛笔。这新制的毛笔比起以前的竹片笔好
上不知道几百倍,但可惜制作工艺还未流传开来,就连扶苏里也只有么一支而已。所
以若是想要帮扶苏抄书,那么至少就要和他用一样的毛笔,否则别说模仿笔迹了,瞎
子也能看出来不是一个人写的。他本来也不想如此,但看扶苏毎天都慢慢悠悠地抄书
,倒像是不着急解除禁闭的模样,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只好帮他抄书,好歹能早点重
回暖阁议事。
“这……真无事?”王离迟疑了一下,依旧不放心地问道。
少年上卿知道对方问的并不是偷笔会不会有事,而是他替扶苏抄书会不会被秦王责罚
,这也是刚刚对方说他冒风险的原因。
被人关心的感觉确实不错,不过少年上卿此时扬起的唇角,却是因为其他缘由。
多嘴的嘲风早就在将闾靠近的时候警告他了,王离又不清不楚地说了这么几句话,而好
巧不巧地嘲风刚刚通知他,停放赵姬尸身的偏殿出了事,赵姬头上的那支凤形紫蚌笄居
然失窃了,连它都没注意到是谁偷的。
等到郡将闾知道这个消息,再联想他和王离的这一番举措,说不定就会以为自己抓到了
他们的把柄,下一步应该就是急吼吼地跑去跟秦王告状了吧?
殊不知,这种时候,越是急着跳出来的人,越会受到秦王的怀疑。
反而他为了替大公子抄书而拜托王离窃笔,倒是无伤大雅的小过错了。
“刚刚是谁?”王离自幼习武耳聪目明,自然知道方才确实是有人在,但他自觉偷支自家
老爷子的笔也用不着大惊小怪,也就没追上去看个清楚,只是随口一间。
“是将闾。”少年上卿回过神,觉得理应跟王离先打好招呼,大概一会儿就会有侍卫上门
了。只是他也不便说得太多,点到为止。
“无妨,一个连羞鼎都不认识的人,真的不值得一提。”
“何为羞鼎?”王离好奇地问道,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也不认识羞鼎有什么好丢脸的。
少年上卿也没料到王离居然是这副大大咧咧的性格,挑了挑眉道:“鼎分三大类,镬鼎
、升鼎、羞鼎。镬鼎用以煮牲肉,是最大的鼎。升鼎用来盛放熟肉,而羞鼎则是盛放
调味用的肉羹,与升鼎搭配使用,所以也谓之为‘陪鼎’。”
王离当日也在,略一思索便恍然道:“那将闾公子当日所选的青铜器……”
“没错,就是陪鼎。”少年上卿轻笑了一声,贵重的镬鼎和升鼎早就已经被扶苏先一步
收到高泉宫的私库去了,大方也要有个度,不该被觊觎的东西,连拿都不用拿出来。
王离忽然非常同情将闾,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的人,简直太悲哀了。
计算着时间,少年上卿摸了摸怀中的毛笔,觉得他现在应该快点回鹿鸣居去抄书,准
备迎接侍卫的考验了。只是王离却在此时拉住了他的手腕。
“我这是完成了答应你的第一件事了吧?”王离说得很认真。
“没错。”少年上卿点了点头,表情虽然依旧没有变化,可眼角眉梢却带了点戏谑,“就这么想快点摆脱我吗?”
王离涨红了脸,不想说自己输了之后,辗转了多少个晚上都没睡好,以为会被安排多么
大的难题,都做好了要给扶苏或者这甘上卿卖身一辈子的准备。结果居然只是偷拿支笔
这么简单的小事,这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实在是有点恼羞成怒,所以刚刚才特意表现
得煞有其事,把偷笔的过程渲染得惊险万分。
“哼!那是必然的!快点想好后两件事!”王离恶声恶气地道,顿了一下之后又立刻道,
“在人前不要与我说话。”
“果然是想撇清关系吗?”少年上卿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
王离抿紧了唇,不想说自己是怕在人前丢脸。比武输给这么一个羸弱的少年,绝对不能
说出去啊!可是看着这少年上卿在月光下有些苍白的脸,他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羞
愧地放开他的手腕,快步遁入了黑暗之中。
看着王离的背影,少年上卿伸手抚了抚被抓皱的衣袖,稚嫩的面容上早就没了方才颓然的神色。
想要撇清关系?谈何容易!
将闾既然已亲眼见到他们之间的来往,即使一会儿泼脏水泼不成功,但王离肯定也会被盖上大公子扶苏的印章了。
而他自己……
少年上卿讽刺地勾起了唇角。
他居然还天真地妄想着离开扶苏。
实际上,早就已经离不开了。
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吗?
气氛压抑的暖阁之中将闾垂头站在一旁,努力压抑着自己上扬的唇角。
他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向父王汇报这件事,毕竟那少年上卿和王离说的话只是只言片
语无法作为凭证。可他刚回到暖阁想要找侍卫打听下消息,就发现暖阁这里已经有些
混乱,一打听竟是赵姬头上的紫蚌笄丢了。
这明摆着就是被那两人偷走了!
将闾不敢耽搁,正好遇到了闻讯而来的父王,便直接说了此事。他也极为慎重,并没
有主观判断就认定是对方偷了紫蚌笄,只是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强调自己并没有听到甘上卿和王离两人提到“紫蚌笄”三个字,但因为两件事发生的时
间太过靠近,一切都是他的猜测。
立刻就有侍卫遵照王命,去鹿鸣居彻查了。将闾有点遗憾自己不能跟着去,无法当场
看到那甘上卿震惊的表情。
侍卫去了有半刻钟的时间,便带着那少年上卿和王离回来了,将闾却看到对方淡定的
神色,心中一沉,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恐怕是被算计了。
果然,呈上来的东西是一支蒙恬蒙将军所制的毛笔,和半卷刚刚抄好的《尧典》,连
墨迹都没有干透。那少年上卿一进暖阁就直挺挺地跪下请罪,可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句句说得恳切,倒让人觉得他若不帮大公子抄书就是罪大恶极良心难安一般。
可是将闾越听越觉得这甘上卿就是在狡辩,他只差一步就能把他大哥拉下深渊,眼看
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又怎么能忍住不去尝试踹对方一脚呢?
“他说谎!丢的那支紫蚌笄定是在他那里!”见父王的表情趋于缓和,将闾终于上前一
步,加重语气强调道。
跪在青石砖上的少年上卿抬起头,眨了眨眼睛,无辜而又讶异地问道:“四公子,你
怎知丢的是一支紫蚌笄,而不是一对呢?”
将闾立时为之语塞。
暖阁里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将闾的身上,尤其是坐在高台之上秦王政的目光,简直有若实质。
他怎知丢的是一支紫蚌笄?对啊,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明明龙凤紫蚌笄是天下闻名的一对发笄……礼单上写着的也是一对……
将闾汗流浃背,努力回想着,忽然想起那名连面都没见过的大人曾经稍微提过一句,
也不知道怎么他偏偏就记住了。
可是……这种理由就算说出口,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抬头接触到父王冰冷的眼神,将闾双腿一软,“咚”的一声,颓然地跪了下去。
而跪在旁边的少年上卿背脊依旧挺得笔直,他的表情依旧无懈可击,但低垂的眼中却
划过一丝寒光。他能这么快就抓住将闾言语中的漏洞,也是因为扶苏的布置。
时不时在将闾身边出现的那位神秘大人,自然也是扶苏吩咐顾存去安排的,连交代后
者的时候都是当着他的面。本想着这些鬼蜮伎俩根本不会有什么用处、但事实证明就是这么简单。
看着佝偻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将闾,少年上卿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只要认清对方想要的是什么,就很容易诱导对方走入陷阱。
而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并不是让他受到肉体上的伤害,而是让对方得不到最在意
最想要的东西,一生求而不得。
原来那个看似风轻云淡的大公子殿下,骨子里也不是那么正直无害的。
无人招惹则罢,若有人敢伸爪子,就莫怪反被暗算了。
回味着师父曾经说的弈棋者也分等级的事情,少年上卿心里不得不颇不是滋味地承认,
大公子殿下勉强也算是个中等弈棋者了。
“看起来很华丽的发髻,实际上一支简单的发笄就能固定。
“而想要解开那么复杂驳乱的发髻,也只要拔掉那支发笄就可以。”
“母后,你说的很对,许多看起来复杂的事情,有时候其实用最简单的方法就解决。”
“将闾肆意伤人又不堪重任,此事之后,秦王便不会再让他触及权力中心。
看来我又要在其他公子之中挑选了……”
在一间不起眼的屋子里,一名男子盘膝而坐,半边容颜都藏在了烛光所照不到的阴影
之中。若是赵姬死后有知,恐怕会跳起来怒骂这个害死她的凶手。
他的身前放着一个锦盒,其中便是那对引起轩然大波的龙凤紫蚌笄,在昏暗的烛火下,泛着幽暗诡谲的光芒。
男人用他郡蕴藏着无限妖邪的双目紧紧地盯着这对龙凤紫蚌笄,许久许久之后,才讽刺地轻笑了一声。
“母后,我为你报了仇,不管秦王知不知道赵姬因何而死,赵国的那个娼妓也活不过下个月了。
“不过你居然为了和那个娼妓抢这一对东西,而丢了性命。母后,你也不是像你自己所说的那么聪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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