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之死·暮色将至

貢獻者:弈沚 類別:简体中文 時間:2023-04-20 18:25:38 收藏數:9 評分: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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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初冬,寒气叫人还不太习惯,所以感到分外地冷。外头天色阴沉沉的,
林桑从衣箱里找出厚外套,这是今年第一次穿它,但衣服是早已穿旧了。在国
外那几年,冬温低得吓人,即便多么穷学生,也得常备几件厚衣。此刻上身这
件,犹记是在星期天的跳蚤市场买来的,那时他和阿君,简单娱乐就是去逛跳
蚤市场,少少钱换一整天乐趣。阿君挑东西眼光不知该说怪还是独特,总能从
一堆不起眼货里翻找出特别东西,且那价格通常低廉得很,仿佛除了阿君没有
人会去争抢。那些奇奇怪怪的小配件、布料、提包,他不能同意多么好看,但
等阿君把它们装饰在屋里或在身上穿搭起来,却又有了一股不俗味道,阿君向
来有她自己鲜明的风格,那经常是对比突兀而不讲章法的,但爱上的人就会很
爱,好些朋友就说阿君光凭这跳蚤市场的捞货技巧,就足以回台湾开家二手精
品店转手赚钱,饿不死的。
饿不死,这的确是阿君的本事,阿君也常不在乎调侃自己是草根命,丢到哪里
长哪里,怎么样的环境都可以活下去,不像他,阿舍命,嘴上说要吃苦毕竟是
挺不住的。林桑对着镜子,把外套扣子一颗一颗扣好,旧衣服旧岁月,过往的
经济生活,好像从来没有光彩过,国外那些年更是克难得紧,然而问题也许并
不在穷,这点小事根本打倒不了阿君,她是那种只有百元日币也可以把日子过
下去的人,真正使她投降是他的心。他总想从与阿君的共同生活里逃离,然
而,眼前生活不尽满意,推翻又要怎么办呢?他嘴巴上说得好听,认为自己就
算随便卷几个纸箱过流浪汉生活也是可以的,事实上,他从来没能真正跨出那
一步。他恼恨自己,偏偏人对自己的恼恨是最难以承认的,于是便把气全推到
阿君身上,认为这么多年就是阿君绊住了他,而他从来没有爱过阿君。
他对阿君从来没有承认过,若非出国需要,他们之间恐怕是连结婚登记也不会
去做的。在一起那么多年,阿君没要过什么,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或愧疚。
阿君唯一有过的念头只是小孩,然而那些年他的心已经跑得那样远,时不时总
在准备哪一刻就要跟阿君提分手,怎么可能再有小孩。泥淖般的婚姻生活,他
以为自己欠缺的是真正的爱情,以及,一颗够残忍的心,如此才能让他有所动
力来处理与阿君的关系。外遇就是这样来的。谁知一次、两次他还是拖拖拉
拉、吞吞吐吐,阿君也不复往日理性,两人要嘛完全装死不谈,要嘛闹到歇斯
底里,捶胸顿足追不回重点在哪里。他们在这样的关系里猛然觉悟彼此竟然已
经变得这样多,不再是当年那对率性的革命情侣,而是面对输赢放不开手、眼
望人生残局也难免感到悔恨与恐惧的中年百姓。
最后两人真正签字离婚,已经不干任何第三者的事。在好几次闹到大打出手,
彼此无比愤恨、计较之后,婚姻的屋檐下一片混乱与寂静,他看阿君背影,知
道她要放了,两人毕竟走不下去了。不久之后,阿君便回台湾,他以为两人情
分终于到了尽头,他安慰自己,尽头是好的,在此分道扬镳,各自新的人生。
没想到,事情完全不是那样。
他从山坡居处走下来,穿过捷运地下道,来到铁轨对岸的医院。这一带,出国
前他熟得很,但捷运通车后很多地景都改变了。他在医院入口处按了消毒剂,
抹净了手,进入一个与外头两相隔离、截然不同的世界。大厅有人围聚说话,
说不多久便哭起来,然后是止不住的激动呐喊。路过的林桑偷偷瞄了几眼,生
老病死,他以前总尽可能避开,总推给阿君代为处理,除了几个不得不露脸的
告别式,对于人生尽头的凄凉,医院里疾病折磨的场景,他能逃则逃,现在,
他逃不掉了。
电梯上到六楼,一开门便见阿君请的看护正在走廊上和人聊天。他轻手轻脚走
进病房,阿君睡着,她体力一天比一天差。床边小桌搁着写字板,上头阿君字
迹记满她提过的朋友名单。即便已到这地步,阿君还是什么都坚持自己来,毫
不避讳交代身后事,细节诸如保险金钱事务可找谁,谁来帮忙清空房子,其中
健身器材、家电分送给谁,遗孤爱猫又托谁续养,若不就范可找附近哪家动物
医院来打麻醉针等等。
写字板上头没有他的名字,阿君对他的交代只是口头,安抚他说诸事都已经安
排妥当,就差时候到了得有个人来打电话通知大家,而他,就是那个负责通知
的人。
他有过抗拒,好像一个责任又从天而降罩在他头上。他不是已经和阿君离婚了
吗?为什么是他?实在做梦也没想到,甚少闹病的阿君一病就这么重。当阿君
透过电邮初次告诉他的时候,他不以为意,他早习惯了阿君自己料理自己,待
至后来回台,见阿君头发掉光,才不免具体惊惶起来,慌慌张张问了病事。那
一次,阿君已动完大刀,化疗也告一段落,坐在周末的咖啡厅里,看得出来特
意打扮,扎了条花色大胆的头巾,身上披披挂挂,颓废嬉皮风。她老在他面前
故作无事,一整个下午净是口气乐观,说自己怎样抗癌,吃喝多讲究,谁慷慨
大方给她送来许多营养品,一生时光大约现在最是悠闲奢侈云云;阿君相信意
志力,说自己现在感觉不坏,再休养一两个月,便要回去上班。
后来果真这样过了一段日子。其间,他从日本回来,一两次没地方住,借住阿
君家也是有的。她领着他拐进藏于巷弄之间的传统菜市,有说有笑跟商贩打招
呼,然后进了一间家庭美发,上得二楼,租来的两间房布置得色彩缤纷,热乎
乎堆满什物。他很意外,和阿君在一起那么多年,从没想过阿君生活竟也需要
这么多东西。以前他们屋子里堆的尽是他的书与收藏,阿君个人拥有不过简单
几叠衣物,现在,放眼望去,除了那些砸下重金的抗癌设备:碱性水过滤器、
空气滤净机、健身器材之外,就连花草、彩绘、瓶瓶罐罐、绒毛玩偶等摆饰亦
不缺少。窝在以前他们局促家居绝不可能出现的懒骨头里,他想,阿君是在过
另一种生活了,凭她的本事,她很容易可以过得很好,如果她不生病的话;阿
君应该会觉得跟他离婚也是好的,因为她要精彩人生并不难,如果她不生病的
话……
可是,现在,她病了。一两回合的相处,阿君的话里偶尔会泄露一些怨哀,想
要依靠,使他不知所措。他忽然发现,他没有太多照顾阿君的经验,癌或死,
这些字眼他感觉负担不了,他想逃,他跟阿君坦白:我不知道怎么处理。阿君
看他几眼,默默收话不再讲下去。总是如此,他不知道怎么办便两手一摊说实
话,阿君总会放过他,原谅他。
后来,他回台湾便改找弟弟找朋友,没再住过阿君那里,几通电话只是简单问
问病情。真正搬迁回台,工作又没他想象得容易,只好靠着以前朋友关系,这
里接接计划,那里做做顾问,看似风光,头衔好听,但总没个定数。他多少体
会到了几分流浪汉的滋味,原来根本不是自由与浪漫。然而,他跟阿君毕竟离
婚了,各走各的吧。若非阿君情况后来恶化,他是没准备要和阿君再次恢复成
这种关系的。
夏天,阿君的癌往腹部、肝脏扩散。秋天再度人院,这回不开刀了,阿君托人
捎来消息,简短、明白地说:时日不多,希望见个面。
这消息不能说有多意外,仿佛一盘棋局搁久了,最后几步终要点名到他。他想
逃,却无所遁逃。他说不出口这不关他的事,也不能耍赖说这不是他的局。呆
呆地进了医院,他期待阿君会告诉他怎么办,孰料阿君跟他一样无所遁逃地垮
下去了。她躺在病床上,平静,冷淡,看不出想些什么,唯在朋友来访,谈及
生死后事种种,才泄露那么几丝情绪。前两天跟他一起来的汪明才,以前留学
时代的朋友,要离开的时候,从口袋掏出红包往阿君手里塞。
“我不需要钱。”阿君推回去,“你倒说说看,钱现在对我有什么用处?”
她说得平静,没有怒气,也没有怨意,只是苦笑说出了事实,让人不禁要为自
己的举动惭愧起来。汪明才腼腆应答几句,没再硬推,叹口气,对阿君
说:“你要想开点。”
“我是想开了,总归早晚要走的路。倒是你们也要想得开,你们想得开,我才
好走得开。”
他听出一丝哽咽,抬头看阿君,心里跳了几下:她要走了?她准备好了,那他
呢?垂头继续看报纸,心内陌生得仿佛有扇打不开的门,有时候,他真不明白
自己是准备好了?还是根本没进入状况?眼前情景仿若阿君只是生了小病,而
他不过来演一场探病的情景;如果他不转头看阿君病瘦的脸,坐在这个房间好
像只是跟阿君在过家常生活,报纸里那些消息很快可以引他读得兴味盎
然:“总统”大选倒数不到百日,随处可见他熟悉的名字与言论,那是他们过
去党外岁月的成果,也是阿君和他的共同回忆,是的,如果他与阿君还能站在
同一阵线说点什么兴致勃勃的往事,大约就是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如今成为政
治主角之点点滴滴,那些他与阿君一起走过的患难青春……
阿君在他沉溺于回忆的此刻张开眼睛。他收起报纸,问问身体情况,说点外头
天气,两人之间其实没什么话。他把看护没关上的电视调回正常音量,像以前
那样假装自己自在得很,时不时还对选举加上几句评论。新闻正在回顾党与派
系的成立经纬,他转头以为能和阿君交谈点什么,但她低垂着眼,一种他不敢
去猜测她在想些什么的枯萎神情。他只能自己回味荧幕里那些旧照片,如今已
成政治大佬的大象,十几年前的脸庞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文艺青年,在一幕稍纵
即逝的静坐画面中,他甚至从人群缝隙里看到了青春的阿君……
阿君生病消息一传开,多位朋友包括大象二话不说就开了支票让人送来,这是
交情,但又有点令人感慨。前几天阿君幽幽说:“大象明年要送阿平去美国念
书了。”阿平是他和阿君看着长大的小男孩,阿君对待阿平甚至有几分情人的
意味。这个脸色细白、敏感,而又甜蜜的孩子,当年无论抗议、演讲、行军各
类活动,跟着爸妈无役不与,在那些充斥愤怒与委屈的场合里,阿平的童言童
语若非叫人开心就是让人心碎。如今,阿平十六岁了,和他们这些大人渐渐生
疏起来,就连他们大人之间,也因为身份、权力的变化,难免有些不同了。以
前没钱,现在有钱;以前有空,现在没空;以前做什么都一票人伙在一起,现
在阿君形单影只进出医院,大家都忙,没空来看她,花倒是送了一堆;以前默
默无闻的朋友,现在人尽皆知,病房里的花卡,上头署名经常搞得护士和看护
工都紧张起来,那天老胡匆匆来探,还吸引了医护人员和隔壁房的家属来要签
名,搞得看护也虚荣了,逢人就要讲两句。
联系他与阿君的过去,很容易可以画出一张现今执政圈的人际关系图,其中有
些与他仍是好朋友,有些则不然了。偶尔他也有所愤恨,感叹人心冷暖,听他
们发表政论,有些依然敲痛心中角落,但有些话已经不对劲了。他痛心于以前
努力争取来的如今滥用糟蹋至此,且竟有那么些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角色、墙
头草、见风转舵者,以及令他难以置信之聪明伶俐、敢吃敢拿的政治金童。不
同派别各自表述,彼此不问是非,就是反对到底。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
样,开放所带来的,竟然不是愈来愈多的选项,而是几近没有选项,冲突非但
没有化解,且是更草莽地对立。
紧接着一场决战即将再来,他们会不会再胜?他看着新闻,不知道自己应该怎
么抉择。他依旧不认为自己过往那些相信是错的,他也知道自己不免还是会基
于旧情谊而替老朋友找借口;无论如何,他不希望他们输,但他们赢他似乎也
不感到多么高兴。他看着枯萎的阿君,现在的她很少评论什么,依她的时间演
算法,这一场政治,输或赢,皆影响不了她,因为,她是不可能活到答案揭晓
的。
就在阿君昏沉沉即将入睡之际,门口有人探脸,竟是多年不见的安。国外那几
年,安在他家搭饭过一阵子,算是很熟悉他与阿君的人,但他简短打个招呼便
让身出去,他猜安应该也没多大兴趣看他,这阵子,他被阿君一帮女朋友骂到
怕,在她们的审判下,阿君的病全是他这负心的丈夫害的。没想安很快从病房
出来,邀他去楼下咖啡吧坐坐。安一开口便问他现在做些什么之类的样板问
题,他随便讲点兼课的事,跳过那些积在心里其实非常想要倾倒出来的埋怨与
求援,这些年,他学会了,不要随便说出真心话,有时这是一种礼貌,简单方
便的应酬,最好,对方也不要莫名其妙说起真心话来。
眼前的安看起来气色不错,脸上微笑稳定,不虚伪,但也没说真心话。这很
好,她是怎么办到的?她曾是那么迷惘的一个小女生,叨叨絮絮和他在电车
里、在餐桌上说个没完,真心表露自己对于人生举棋不定。见他意兴阑珊熬着
学位,安劝他不如换跑道重新开始,他当她小孩子说大话,他毕竟不是安的年
纪,且他当初带着阿君来日本,何尝不是以为自己正要转换跑道重新开始?他
酸溜溜地说:“重新开始谈何容易,你有后援又年轻,当然可以重新开始,我
可是形势已定,头都洗一半了,不弄完能如何?”
这类口气的话,安通常是接不下去的。这是他的本事,他很知道怎么以退为
进。安脸上每每浮现尴尬抱歉的神情。然而,事实上,他想跟她表示,其实他
是感谢她的,至少她那么煞有介事跟他谈论他的人生。那时候,他以为安和他
一样是不稳定的人,是那种能够理解不稳定之必要与无奈的人。可现在,连她
这样的人也过得很好了。他应该为她高兴,但有另一种不可理喻的懊恼骚扰着
他,他想,隔了这么多年,如果安胆敢再跟他提到“重新开始”,他就要使出
这阵子堵人封口的撒手锏:“重新开始?你瞧瞧我,这年纪,连当大楼警卫都
有问题吧。”
结果,安没提,什么也没提。约莫半个钟点的谈话,安仅仅止乎礼说:局势大
不如前,暂时这样也很好,再等等机会之类。然后,他们谈到阿君,安感叹阿
君命薄,坚强抗癌至此,却还是得宣告失败。安说,你知道阿君一点都不把自
己当病人,她兴致勃勃跟人玩电脑,重拾画笔,还说要去学意大利文……
听起来安一点都不怕,她甚至陪阿君度过一段亲密的抗癌生活,包括SARS期间
陪阿君上医院,看刚跳楼的张国荣拍的鬼片,枕头贴着枕头睡觉。为什么安可
以不怕?自己又为什么想逃?他低下头,感觉自己心肉如蜗牛般蜷缩起来,叫
不动,就是叫不动。巨大而无情的死亡,他是败兵一名。寂静黄昏,安没为阿
君抱怨什么,没像阿君其他女朋友责备他薄情寡义,惟小心翼翼结论:“现
在,有你陪她,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
两人站起来告别。不过是刚结束下午茶的时间,外头天色却阴郁得好似夜晚已
然降临。他站在医院门口,望着安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好的结局”?这小女
生当真知道人生的滋味?否则为什么老要装成熟地跟他说关键词。“最好的结
局”?他与阿君的结局,难道不应该是在办好离婚登记走出户政事务所的那一
刻吗?夫妻一场,断不干净也就算了,谁还想出这种结局来整他,不只是关系
的结局,还是生命的结局!
他回到病房,正来了护士在帮阿君做排毒处理,阿君的消化器官几已作废,不
仅没办法吃,就连排出来都没办法。护理过后,阿君仅仅叮咛明天父亲和律师
要来确认遗产与安葬的事情,便似气力尽虚。他让她睡下,离开病房。几年不
见阿君父亲,没想再见就此情景。阿君有记忆以来没见过母亲,父亲也四处漂
泊,可说是阿嬷一手养大的。这回病,她宁可让阿嬷望穿秋水,佯装人在国外
而不敢顶着光头病容回去看八十好几的老阿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怎么
说也只能让那畸零人般的父亲来承受。
阿君跟他在一起那么多年,结不结婚,去不去日本,请不请客,这个父亲从没
说过什么,对他这女婿既没表示过赞同也没表示过反对,他甚至不确定这父亲
是否知道他与阿君已经离婚。明天,明天相见该以什么心情呢?这父亲想必不
会安慰人,但应该也不至于落泪吧?这父亲只是被动地走进病房来,跟他一
样,是的,跟他一样,飘浮、犹豫、逃避,阿君从来不指望他们,可是,最后
一关,阿君终究还是只有他们,他们逃不掉了,父亲与丈夫将在这里相会,为
女儿,为妻子,为一段他们从来没有负责过的关系收场,送行。
怀着愧疚的心绪离开医院,时间说晚不晚,说早不早,倦感袭来,令人真不知
往哪里去。他挤进捷运站的人潮,在月台上等候班车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终
而登上往北投的列车。北投变得让他不认识了,原本寂寥小调的温泉山径,现
在商业炒作热闹,“泡汤”这个模仿接枝的东洋词汇随处可见,可周遭情调既
不是他人境随俗早已适应的日本温泉乡,亦非他记忆中那个荒废、隐匿历史角
落的旧北投。
他往社区深处走,找家比较冷清的旅社,要了一个单人池。光线很暗,卫生不
能算太好,但半圆形浴池、木框玻璃窗,仍是旧时款式,很适合他现在的心
情。他让自己浸入水中,热气缓缓消解他的疲劳,汗如地热滚滚冒出,他闭上
眼睛深吸一口气,没错,就是这个熟悉的硫黄味。
出国前很长一段时间,他和阿君就住在北投山上。那是八○年代,朋友让他们免
费借住的老房子,四处怎么刷也刷不干净的黄垢,各种零零落落被氧化掉的家
电小物,但他们一点也不以为意。在党外杂志风吹草动的惊险生活之余,大伙
经常聚在他们这间无政府状态的屋子里吃火锅、打麻将、那卡西,他能唱一曲
一曲的老调,又笑又泪。那时节的阿君,活力充沛、果敢勤奋,无论琐务、文
稿、劳动,样样不挑,样样做。看似最没特色的阿君却最受人喜欢,骄傲的人
也好,暴戾的人也好,苦闷的人也好,阿君总有办法跟他们相处,怎么样的人
都会被她的坦率与行动力说服。
那是一群人最同心一气的时代,各种不同原因所引来的觉醒、创伤、愤怒与绝
望,合在一起发散出纯粹的美与力,那是他人生时光最初的抒情小景,也像大
多数史诗故事在开场之际,总有一种纯洁而脆弱的美好,各种情感尚未质变之
前投射出来的光鲜色泽,多么令人怀念,然而,故事总会极其戏剧性地发展下
去,有时候,发生于现实人生的转折、惊爆力道之大,可能还胜过了故事的设
计……
后来杂志社烧成一片焦黑废墟,他不是全无预料,是不相信真、会、发、生。
死去的人果真履行其暂言: OverMyDead Body。死去的人像一把火,烧烫了
他们这群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旁观者。抒情小景结束了,史诗故事进入精彩主
轴,很多朋友就在那时明确介入了政治,可他却发不出声音,槁木死灰地没法
再做什么。同样一把火,他被击倒了,某些他以为会实现的东西粉碎了,不
过,阿君并没有被击倒,他当时想也许是因为阿君想得太少所以她没有感觉,
可事实证明想得多又有什么用呢,思想上找不到出路,终了,他只能依靠谎言
或自我麻痹活下去。他想离开,不再提起,他贪图活下去不要那样痛苦,然
而,阿君不怕痛苦,阿君一旦相信就相信到底,即便被抓、被关甚或活不下去
也没什么可怕。人肉咸咸,阿君老这么说,她最大的筹码就是,她一点筹码都
没有,没有什么好害怕失去的。
他们离开了北投,在海外像小夫妻般克勤克俭生活。屋子里不再有很多朋友吃
饭喝酒说话,日子里没有什么要紧的行程要赶,只是把几本书翻过来翻过去,
听阿君在砧板上一刀一刀把高丽菜剁成细丝;他们只能依赖彼此的感情,最好
还有点爱情,可是,他们有吗?他刁钻起来,他们有吗?他期待台湾朋友来
访,听他们各言尔志,让阿君在小厨房里绞尽脑汁变出炒米粉、萝卜糕等家乡
味伺候大家;他乐于让自己这座东京小屋成为反抗者的秘密基地。然而,时代
在变,东京小屋也跟着变,访客逐年减少,反抗者既已争得了舞台,便不再需
要挤在秘密基地相濡以沫。剩下来的,只是他与阿君的婚姻生活,眼高手低的
学术之路,人近中年,本该安分下来,他却反而焦虑得像只蚱蜢,四处乱撞乱
跳,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想要的人生再不去试就没机会了,他唯恐局面真定
下来,唯恐日子愈过愈平静,于是便愈发不安地挑剔吵闹。
跟阿君离婚之后,他以为自己会重新开始,可自由于他竟有一丝冷寂,至少不
是欢欣鼓舞的。没了阿君帮他料理柴米油盐酱醋茶,他很快发现生活一团乱。
没有人束缚住他,可以重新开始了,但他似乎还是无精打采,就连爱情也没那
么令他挂念。他考虑过回头找老同志一起做事,可是很多局势让他领教到今非
昔比,现今的政治,光凭活力、体力、苦干实干未必行得通,得有具体搞行
政、人脉,甚至口头辞令以及繁文缛节的能耐,他得承认这方面他是生手,他
不够老也不够年轻,做领头,他的历史不够壮烈,做幕僚,有更多像安那样的
年轻人才可用,他曾吃味这批人没熬过苦,凭着光鲜学历、理念与理论,就收
割了他们前代人应得的好处,现在,连这批年轻人都飘出一丝腐味,他还期待
什么。
如今,权位与利益的洗牌可说已经结束,他得平心静气接受自己没拿到什么好
牌,充其量陪打而已,不如下牌桌吧;有时他感到自己连围在一旁看赌局的兴
致都没了,这些年政治上的改变,怎么说,多少让他心里的愤怒与悲情找到了
些出口,胸口不再积郁,至于其后败坏的,他既无从插手,也不想再管,他安
慰自己,这不是他的责任,更不要想什么救赎,他只该想人生如何好好过下
去,快乐一点,精神一点。
他好不容易克服了自己,打算让自己换其他方式活着。却为什么在这种时候,
阿君病了。病的实情这样可怕,病魔,从骨盆腔、肠腔,上延到肝脏,将阿君
整个身体予以霸占侵蚀,他发现,病魔和他们以前反抗的霸权异曲同工,全是
蚕食鲸吞,横取豪夺,毫不手软,过去还是看得见的政党、敌人、杀手,现在
一刻一刻啃蚀过来的却是谁也看不见的病变、命运、死神,难怪阿君要沉默
了,这身体的痛苦、精神的冤屈,是怎么呐喊、争取、抗议,甚至自焚都没用
的,一个deadbody就只是dead body呐——
死之将至,生之往昔的点点滴滴仿若海浪打上脸来。他觉得自己像个孤独老人
守着阿君,目睹病魔怎样分分秒秒掏空他们,没有人可以真正讲讲话,分担他
内心庞大的恐惧。他甚至想,也许当年该顺阿君的意生个小孩,不至于如今两
人凄惨以对。原来,阿君可能是对的,但她却总对他让步。以前他总怨憎阿
君,认为自己人生就是过早卡在阿君这个点上,以至于他不得不错过、放弃后
来的机会。现在呢?没有阿君之后的人生,他并没有更好,更难堪的是他再也
没有理由可以推托,他恍然大悟,原来,阿君一直在给他的人生当垫背——
他错了,他愿意承认,他错了,如果可以交换取消眼前这种局面的话。他知道
不能放下阿君不管,但他真想逃开,就算过去一切都是他的错,也不必惩罚他
到这个地步吧?他捂着脸,泡在熟悉的温泉故乡里,像个孩子般想要追讨游戏
的重来、母亲的原谅,然而阿君的病容使他知道什么叫作残忍,他狠狠被拒绝
了,冷酷而无余地的拒绝,阿君不仅不会再调侃他,更不会再跟他吵架,她连
睁眼看他都很少,阿君不再有能力包容他,也不再需要原谅他了——
挥之不去记忆与悔恨的纠缠,他不断抹去脸上的汗,感觉天旋地转,故乡温泉
如此温暖柔腻,然而他得强悍一点,阿君这一关,无论如何得挺过,逃避不
了,再逃他就太差劲了。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他难道错看了自己?莫非阿君
比他更了解他自己?他搓揉自己泡到发烂的松垮身躯,他想哭上一哭,甚至放
声呐喊这人生是错了、乱了,可他依然没有流出泪水,晕泡在水气朦胧的小澡
间里,直到女服务生不安地在外叩门:“林桑,时间超过了喔,林桑,林桑,
你没事吧?”
日后,他确实做到了不逃避,时间允许便去病房,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拿本书
或报纸坐在一旁陪着。阿君体力愈来愈差,睡睡醒醒,连他存不存在都未必知
觉,遑论跟他说话。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鼻胃管愈来愈浑浊,已经两个多月没
有实际进食的阿君开始幻想食物,像以前在国外的时候,轻声细语说如果现在
可以吃到蚵仔面线或卤肉饭多好呀,要不来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吧,加上一盘
粉蒸地瓜,若是冬天就喝香喷喷的药炖排骨汤……那些年的梦里,如果开始出现
食物,他们便知道思乡了,该回去了,倘若一下子回不去,阿君便想尽办法做
出类似的料理,她是饿不死的,不是这么说吗?可怜如今却受着饿的折磨,他
要看护把食物带出房外去吃,这房间,不要有食物的香气,太残忍了。
最后的晚上,昏迷的阿君有几分钟忽然能够张眼。他靠近她,喊她,说几句无
济于事的话。阿君听着声音,定定看他,那眼神他已经不太认识,无神,却又
专注。
他忽然察觉到,这是阿君在跟他告别。他想自己应该说一声对不起,握一握她
的手,很温柔,很温柔地说:阿君,对不起。
偏偏他说不出口。他怕说出口自己眼泪会掉下来。
真是可耻到极点了,在阿君的死亡尽头之前,他在意的竟还是自己的眼泪。阿
君闭上眼,他走出病房外,眼泪不听使唤淌了满脸,不知道是在为阿君哭还是
为自己哭。
他打电话给阿君交代过的朋友,隔天,写字板上交代诵经助念的朋友依约而
来,虔诚肃穆在阿君的病床边守了一天。阿君没再清醒,闭眼,动也不动,唯
一证明她活着的不过是身边那些机器变化。他想,也许,自己等不到机会说对
不起了。
窗外天色还是阴沉沉的。有人在门上叩着,他知道,最早出现的总是清洁工打
扫,再来是护士送药,然后是厨房人员派餐。如斯反复,一天,然后,再一
天。然而,眼前的这一天却可能即将有所不同,截然不同——他初次感觉时间
有限得可怕,他试着回想与阿君相遇的这一生,想把握住眼前有限的时间,趁
阿君还在的时候,重想一遍——然而,怎么来得及呢?来不及,来不及了——
他慌张、混乱得不知道该怎么想,怎么解释,怎么收场,他愣着发傻,直到那
些数据惊动了他——
年轻的医护人员涌进房来,彼此交换眼神,房内气氛陡地升起一阵惊颤,又很
快平静下来,仿佛你我都明白似的,没有人说话。他握住阿君的手,动也不
动,没有人在这时候哭出声来,也没有人胆敢在此时此刻叫唤:阿君,阿君
——
他看着床畔那些仪器里的数字倏地陡降下来,曲线图愈来愈缓,最后,水平
地,停止了。
又是暮色将至之时,政治纷纷扰扰之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
原来,生命结束的情景是这样,他竟然真的经历了,阿君,真的与他分离了。
叩,叩,这次来的是主治医生,他们站定,鞠躬,近床检视病人状态,抬头看
看墙上时钟,如此记下了时间,然后,他们说:“请节哀。”再度鞠个躬,出
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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