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鲁迅(祝福)下

貢獻者:爱情三十六计 類別:简体中文 時間:2020-02-22 14:36:57 收藏數:19 評分: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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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实在是叫做‘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轻轻,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
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
给狼叼走呢春天快定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
五路了,只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凄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了。
——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沟里没有食吃,会到
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他
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都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锅了,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
看,只见豆撒了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是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
知道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沟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
果然躺在草窝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地捏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话
四婶起刻还踌躇,待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有些红了,她想了想,便教拿圆蓝和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
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气,祥林嫂比初来的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系又在鲁镇
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又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经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
坏的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
但鉴于向来雇佣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姑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
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菜,只好自己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
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帷,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样子。她全不理会那些事,
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也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
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都听;他就
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了一地,没有
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问,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沟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
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窝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
手里还紧紧地捏着那只小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开了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
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
知道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
但不久,大家也都听的纯熟了,便是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的
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立刻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
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
“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牵着母亲的衣襟催着她走,于是由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有知道
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渣,只值得厌烦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
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见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班镇永远的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
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
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候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糊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脱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着”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的想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盯住她的脸,祥林嫂似很
局促了,立刻收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
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
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谓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挡,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
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再熬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
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期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的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
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
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洋,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自己撞了这一下”
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
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伤疤,默默地跑街,扫地,洗菜,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
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的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
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
冬季的祭祖时节,她做的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的说
她像是收了炮烙似的缩回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
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坳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
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不半年,头发也
花白起来,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淘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是如此,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子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
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
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以为内在近旁而极响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灯火光,接着又听得哔哔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
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将近五更时候,我在朦胧中,又隐约听见远处的爆竹声连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
浓云,夹着团团废物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除夜的疑虑,
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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