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

貢獻者:小路在打字 類別:简体中文 時間:2022-03-19 00:54:01 收藏數:6 評分: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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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
话说林黛玉与宝玉角口后,也自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所失。紫鹃也看出八九分,便道:
“论前儿的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的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
。”黛玉啐道:“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好好儿的,为什么又铰了那穗子?不是
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了?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
。”
黛玉正欲答话,只听院外叫门。紫鹃听了一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音,想必是来赔不是了。”林黛玉听了说:
“不许开门!”紫鹃道:“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说着,便出去开
门,果然是宝玉。一面让他进来,一面笑道:“我只当是宝二爷再不上我们的门了,谁知这会子又来了。”宝玉笑
道:“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鹃
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气不大好。”宝玉笑道:“我知道了,有什么气呢?”一面说着,一面进来,只见黛
玉又在床上哭呢。
那黛玉本不曾哭,听见宝玉来,由不得伤心,止不住滚下泪来。宝玉笑着走近床来,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
黛玉只顾拭泪,并不答应。宝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
着,倒像是咱们又拌了嘴的似的。若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候儿岂不咱们倒觉生分了?不如这会子,你要打要骂,
凭着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说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几万声。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宝玉的,这会子见宝玉
说“别叫人知道咱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这一句话,又可见得比人原亲近,因又掌不住哭道:“你也不用哄我。
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二爷也全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那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
宝玉笑道:“我跟了你去。”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闻此言,登时将脸放
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们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作和
尚去呢?等我倒把这话告诉人去评评理。”
宝玉自知这话说的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上红胀,低了头不敢作一声。幸而屋里没人。林黛玉直瞪瞪的瞅了他
半天,气的一声儿也说不出来。见宝玉憋的脸上紫胀,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
牙说道:“你这个……”刚说了三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手帕子来擦眼泪。宝玉心里原有无限的心事,又
兼说错了话,正自后悔,又见黛玉戳他一下,要说又说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滚下泪来。要
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擦。
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
子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而泣。宝玉见他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又挨近前些,伸手拉
了黛玉一只手,笑道:“我的五脏都揉碎了,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同你往老太太那里去罢。”黛玉将手一摔道:
“谁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还是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道理也不知道。”
一句没说完,只听喊道:“好了!”宝林二人不防,都唬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凤姐儿跑了进来,笑道:“老太
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
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也没见你们两个人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
了!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似的呢?还不跟我走,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些心呢。
”说着拉了黛玉起来。黛玉回头叫丫头们,一个也没有。凤姐道:“又叫他们作什么?有我伏侍你呢。”一面说,
一面拉了就走。宝玉在后面跟着出了园门。
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合。赶我到那里要
说合,谁知两个人在一块儿对赔不是了。对笑对诉,倒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
去说合呢。”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甚说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
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推故不去似的。倘或明日闲了,姐姐替我分
辨分辨。”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日日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
。”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听戏去?”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
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
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听说
,顿时红了脸,待要发作,又不好怎么样。回思了一回,脸越下不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
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
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他厉声说道:“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顽过!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
们,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靛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比才在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
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
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儿取个笑儿,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
便改口说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
了他的心愿,忽又见问他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
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套?这叫做《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
这叫《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
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凤姐于这些上虽不通达,但只见他三人形景
,便知其意,便也笑着问道:“这么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其意,便说道:“没有吃生姜。”凤姐故
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宝玉黛玉二人听了这话,越发不好意思了。宝钗再
欲说话,见宝玉十分羞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未解得他们四个人的话来,因此付之
一笑。
一时宝钗凤姐去了,黛玉笑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说呢。”宝玉正
因宝钗多心,自己没趣,又见黛玉来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欲待要说两句,又恐黛玉多心,说不得忍着气,无
精打采一直出来。
谁知目今盛暑之际,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之时,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声。
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到他们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
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的上房里。只见几个丫头手里拿着针线,却打盹呢。
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
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朵上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宝玉便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
金钏抿嘴儿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
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出了一丸来,便向金钏儿嘴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
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和太太讨了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等太太醒了,我就说。”
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
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儿里头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谁管他们的事,咱们只说咱
们的。”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
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跑了。
这里金钏儿脸半边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
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奴才出去就是天恩
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了?”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
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这是生平最恨的,所以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亦
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的母亲白老媳妇儿领出去了。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了,不在话下。且说宝玉见王夫
人醒来,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匝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花架,只听有人
哽噎之声。宝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那边架下有人。此时正是五月,那蔷薇花叶茂盛之际,宝玉便悄悄的
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别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中想
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了,不但不
为新奇,且更可厌了。”想毕,便要叫那女子,说:“你不用跟着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
子面生,不是个侍儿,倒像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里头的一个,却辨不出他是生旦净丑那一个脚色来。宝玉忙把舌
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两回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钗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
们,越发没意思了。”
一面想,一面又恨认不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
林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他而去,只管呆看。只见他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
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仿着他方才下笔的
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一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
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怕忘了,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
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
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十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
,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心事,才这么个样儿。外面既是这个样儿,心里不知怎么熬煎呢
。看他的模样儿这么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却说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着那女子头上往下滴水,把衣
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是下雨了。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
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要写了”,一则宝玉脸
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儿: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
“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
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顽耍。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
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沟堵了,水积在院内,把些绿头鸭、花鸂<图>、彩鸳鸯,捉的捉,赶的
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顽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
宝玉见关着门,便用手扣门,里面诸人只顾笑,那里听见?叫了半日,拍的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估料着宝玉这
会子再不回来的。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去。”宝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
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让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别叫他淋着回去。”说
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的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好笑,忙开了门,笑的弯腰
拍手道:“那里知道是爷回来了,你这么大雨里跑了来?”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方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一脚踢在
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
儿了。”口里说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那里了?”袭人从来不曾
受过一句大话的,今儿忽见宝玉生气踢他一下,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待要
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呢。”
宝玉一面进房来解衣,一面笑道:“我长了这么大,今日是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就偏碰见了你!”袭人一面忍
痛换衣裳,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儿
顺了手也只管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袭人道:“谁说是安心呢?素日开门关门,都是那起
小丫头们的事。他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他们也没个怕惧儿。要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他们也好
些。才刚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
说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袭人只觉肋下疼的心里发闹,晚饭也不曾吃。至晚间洗澡时脱了衣服,
只见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块,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梦中哼
出。宝玉虽说不是安心,因见袭人懒懒的,心里也不安稳。半夜里听见袭人“嗳哟”,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来悄
悄的秉灯来照。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睁眼见了宝玉,倒唬了一跳道:“
作什么?”宝玉道:“你梦里‘嗳哟’,必定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
照一照地下罢。”宝玉听了,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了!”袭人见
了,也就心冷了半截。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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