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子表姐(一)

貢獻者:缄言默行 類別:简体中文 時間:2021-11-02 17:14:13 收藏數:24 評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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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子表姐
(一)
外婆的家在乡下白家沟。
舅舅们的家在乡下白家沟。
驼子表姐是我大舅舅的大女儿,驼子表姐的家也在乡下白家沟。
驼子表姐有一个很好听很美丽的名字,叫白玉兰。白玉兰这个名字是我的大舅舅也就是驼子表姐的父亲给她取的。
我大舅舅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不认得一丁半字,却给他女儿取了个这么好听又这么美的名字,当然不是什么灵感
来了,纯属是瞎猫逮着死老鼠,碰巧了。白是驼子表姐的姓,这自然不消说。玉字是驼子表姐的字辈。那时的人们
起名儿都讲究排字辈,特别是乡下。什么荣、华、富、贵、忠、孝、义、猛,什么山、高、天、远、林、深、水、
静,一个字表示一代人,几个字完了又循环转来。白家的祖先据说原来是湖北人,张献忠剿四川以后,才移民过来
的。开始只有几家人,渐渐地象一棵长得枝繁叶茂的树分出许多树枝一样,生生不息地衍生成一支支一族族。白家
祖先也穷。但人往高自走,水往低自流,人活在世上谁都想着发财。所以白家祖先取的字辈是八个字,金、银、宝
、玉、富、贵、荣、华。这八个字排的字辈好象是白家人那块写着天地君亲师的神龛一样神圣,白家人取名都老老
实实地按这八个字的字辈,代代相传。这是老人们留下来的规矩,谁也不能给破了。这倒也是,一条山沟沟里都是
姓白的,山上山下前山后山好几百家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倒底有好多口人谁也没细数过,要是不依字辈起名,那
谁的辈份高谁的辈份矮要分清楚就得抠脑壳了。说不定路头路尾见了面还不知怎么打招呼。我们家姐弟仨就没有按
字辈起名。因为我们的家不在乡下而在城里,城里很少象乡下那样一湾湾一片片都住的一姓人家,不用为分辈份高
矮这种事情伤脑筋。再说我父亲是参加了工作的“工作干部”(这是白家沟的人这样称呼我父亲),有文化又很有
些新观念,不会受那些旧东西的束缚。还有我们是生在解放后,这可能也是一个原因。不过,没有按字辈起名字的
我们姐弟仨到外婆家舅舅家去时,人们都对我们的名字一惊一乍的。
这都扯远了。还是回头说驼子表姐的名字吧。姓和字辈都说了,还是说说那叫名儿的那个兰字吧。驼子表姐家那条
山沟沟里,到处是野生的兰花。一到春夏,那些白白的粉红的花儿就一丛丛蓬蓬勃勃地灿开出来,散着一缕缕不经
意的香气。拿外婆的活说,很烂贱。烂贱是当地人谈到农作物时常说的一句话,也就是很好栽活,生存力很强的意
思。驼子表姐之前大舅姆曾经生了两个儿子,都是没有满月就得“七天风”死了。大舅舅和大舅姆直到驼子表姐出
世之前,一直为那两个死去的儿子伤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舅舅那时已经近三十岁,很为还没有子嗣焦急。
他心里暗暗希望这胎生下的还是一个儿子,能够好好的活下来。他不是不喜欢女儿,儿女都是自己的骨肉。只是女
儿长大了是要嫁人的,终究不是自家的人。只有儿子,只有儿子长大了才能做庄稼给父亲搭一把手,父母老了给端
茶递水,父母死了送父母上山,清明时候给父母烧炷香磕个头。大舅姆是个女人,但是个嫁了人的女人。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她和大舅舅的想法不谋而合。
当一看到生下的是个女儿,而且是个残疾的女儿时,夫妻俩都万分的失望。大舅舅一声不响就从大舅姆生产的房间
里走了出去。大舅姆失望和悲痛之余又觉得很惭愧,感到对不起丈夫,自己竟然生下了这样一个怪模怪样的孩子。
大舅姆当姑娘时算得上是这条山沟沟里好看的,历来都比较看重面子。她怕生了这么个驼子女儿会落给人家笑话。
大舅姆咬了咬牙,抖索着扯起破布包着的女婴,闭上眼睛弯腰把她丢进了床前的尿桶里。听那孩子吭都没有吭一声
,大舅姆忍不住又想把她捡起来。一想到那残疾的样子,她又硬了心肠咬着被角流着泪直挺挺睡着不动。
这时给大舅姆煮捞糟的我外婆走了进来,一眼看到尿桶里那只还在动着的小手,惊得差点连捞糟碗也打翻在地上。
她连忙搁下碗,一把将已经淹得翻眉白眼的孩子抓起来,连连说,
“丧德呀丧德呀。这好好歹歹是条性命哩。你怎么好学那些歹毒的婆娘,也把自己的女儿朝尿桶里摔呀。”
外婆说的是这山沟沟里有的女人,生了女儿后觉得是赔钱货,就顺手将女儿摔进尿桶里溺死。
大舅姆呜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我其实哪忍心呀。可她长大了咋嫁得出去呀。
“有棵草草就有颗露水珠珠养着,变成牛了还愁没枷担拖呵?”外婆硬硬地说.
驼子表姐这一段进过尿桶的不寻常的惊险经历,使得大舅舅给驼子表姐起名时一下就想起山上那些烂贱的没有人照
管却依然生长旺盛的兰花,于是给她起名叫兰。
(二)
驼子表姐其实除了驼以外,五官是很周正的。外婆说驼子表姐象她那死去的两个哥哥,不过驼子表姐的右嘴角边还
有一个小小的酒窝。邻近的白家人都说,可惜了,这么乖巧的一个妹儿,可惜是个驼子。老天爷真是狠心。
驼子表姐有个酒窝,可是打从懂事起,那酒窝很少笑出来。
也不知为什么,一直是一年生一个孩子的大舅姆,自从驼子表姐生下来后,两三年里肚子却没有大起来过。外婆尖
刻地说这是大舅姆把自己的女儿往尿桶里塞损了阴功。大舅姆无言以对,一肚子的怨气撒向驼子表姐。大舅姆想如
果不是她生得那样驼,自己还能将她往尿桶里塞么。如果不是她生得那样驼,使自己把她往尿桶里塞,自己还会损
阴功还会不生儿子么。大舅姆有时也想,是不是自己快要临盆时担粪上坡摔了那一跤才养了这么个驼子女儿。但她
不敢往深处想,因为她不想承担这份过错和愧疚。她左想右想都只觉得是驼子表姐的错误。谁让你驼头驼脑到世间
来!她越看驼子表姐越不顺眼,于是驼子表姐就成了母亲的出气筒,受呵斥受打骂成了驼子表姐的家常便饭。大舅
姆也害怕婆婆说自己指桑骂槐,打骂驼子表姐都是把驼子表姐推搡进屋里后背着婆婆干的。
大舅姆张口闭口就是骂驼子表姐小贱货小婆娘,驼子表姐的胳膊上常母亲揪得是左一个右一个的青疙瘩。驼子表姐
不敢大声哭,那样母亲更会变本加厉。大舅舅结婚后是分了家过的,也只有两间草房,和外婆家的房子背靠背。因
为隔一堵墙,所以外婆不很听得见大舅姆对驼子表姐的打骂。而大舅姆的行为十有八次都处于我小舅舅的监督之下
。大舅姆一把驼子表姐往房间里拖,我小舅舅就尾跟而去。听得大舅姆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开始进行对驼子表姐
的例行教育时,小舅舅就象一只扑腾着翅膀的小鸡飞快地跑到外婆身边,如此这般甚至添油加醋的叙述一番。外婆
一听到就赶紧跑去救驾,但总是比大舅姆的打骂慢半步。
外婆抚着孙女的伤痕,嘴巴皱得紧紧的,说,啧啧,好个狠心的娘哟,又不是前娘后母,自己亲巴巴的骨肉呀,硬
是要打死来下锅么。她驼又有什么错,还不都是你娘老子生的吗?她没怪你娘老子你倒嫌起她来了。
外婆的话一针见血,大舅姆顿时象只掐死的耗子再也不敢说话。
外婆可怜这个残疾的孙女,但外婆没有太多的精力去爱驼子表姐。外婆还有我妈妈和我小舅舅需要她去爱,而且那
时外公已经去世,屋里屋外还有每天数也数不完的事情等着她去干。
大舅舅在山那边也是一个姓白的地主家当长工,对大舅姆的这些劣行不甚了了。他对这个残疾女儿倒是有几分怜爱
,回来时总是给她带一些路上从林中采的剌莓啦救军粮啦酸枣子啦,有次还给她带回来一只漂亮的小山雀。大舅舅
从怀里摸东西出来递给驼子表姐的时候总是弯腰对她说,
“叫,叫叔。”
这一带的人叫父亲不叫爸不叫爹,叫叔;叫母亲不叫娘,叫婶婶。驼子表姐的叔回家的日子是驼子表姐过节一样的
日子。叔回家的几天里驼子表姐的小酒窝就会在右嘴角边一现一现的。叔离家以后,驼子表姐常常坐在屋角边的小
石墩上,伸长颈子一眼不眨地呆呆望着山腰上那杉木林中伸出来的曲曲弯弯的小路。叔经常就是从那小路上回家来

驼子表姐三岁半时,大舅姆终于又生了个儿子,还一天天健康地活了下来。全家人都很欣喜。大舅舅给这个儿子起
名叫玉金。玉金两岁的时候,大舅姆的肚子又鼓了起来,很快又顺产下一个儿子。大舅舅给小儿子取名叫玉贵。大
舅舅和大舅姆沉抑了好多年的愁闷都象一下烟消云散,虽然日子还是那么穷苦。大舅姆把两个儿子看得宝贝疙瘩似
的,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对驼子表姐的态度也好了许多,不骂驼子表姐小贱货什么的了,喊驼子表
姐叫大儿。这是当地叫儿女的喊法,老大叫大儿,老二叫二儿,老三叫三儿,儿字并不是儿子的儿,而是一种儿化
音。但是大舅姆对驼子表姐的态度转变显然没有转变到完全彻底的好。驼子表姐仍然和从前一样,吃饭时不能坐在
饭桌旁正正式式地吃。驼子表姐从自己会捏筷子扒饭那天起,就没有上饭桌吃饭的权利。在两个弟弟没出生之前,
一到吃饭大舅姆总是随便抓一双筷子一个碗,胡乱舀些饭菜塞给驼子表姐让她到门前的石磨旁边蹲着吃。弟弟生下
来后,虽然大舅姆语气上对驼子表姐变得比较温和,但驼子表姐正常吃饭的权利却更加没有保障。在弟弟和妈妈吃
饭的时候,驼子表姐是不能一起吃的。只有等到他们吃过以后,驼子表姐才能舀一点剩饭剩菜,依旧和原来一样,
到门前的石磨边蹲着吃。家里很穷,每天只能吃两顿饭,而且两顿饭都是那种掺和着三分之二以上的或者是胡豆叶
或者是大桑叶或者是萝卜颗见不着几颗米的闷锅稀饭,还一人只能有一小碗。菜也只是没盐淡味的干酸菜干萝卜汤
或者一碗南瓜豇豆。有时等他们吃完下桌子后,装饭的土砂锅已经刮得差不多了。驼子表姐就只能饿一顿。
大舅舅有次尝试着想为驼子表姐争取上桌吃饭的权利。他试探着对大舅姆说,
“还是让大儿上桌一起吃吧?呵?”
大舅姆眼一瞪,“姑娘家家的,上啥桌子?别把规矩兴坏了!”
读者不知道,地处川南的我们这地方如果要对一个女孩来一番贬斥时,就叫女孩“姑娘家家的”;如果要对一个男
人来一番贬斥时,就叫男人为“男子巴叉的”。大舅姆对驼子表姐完全是蔑视的,所以叫驼子表姐“姑娘家家的”
。大舅姆说的也是道理。白家沟的女人们在当姑娘和当媳妇时都不能上桌子和男人们一起吃饭,只能在旁边上菜添
饭,等男人们下桌后才能将就吃一点。女人们这种不上桌子吃饭的兴法据说是为了表示女人们有家教,人贤惠。女
人们只有自己当上婆婆了,在家中有地位有威严了才能上桌子吃饭。这也是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不过也有例外。
比如我妈妈。我妈妈从小就是在桌子上吃饭的。因为我妈妈是我外公外婆唯一的女儿。外婆生过十一个孩子,其中
十个都是儿子,只有我妈妈一个女儿。所以我妈妈特别受到我外公外婆的钟爱甚至可以说是溺爱。
大舅舅很迟钝,当时受了大舅姆的反驳,却没有举出我妈妈也上桌吃饭这个近得不能再近的例子。关于吃饭不上桌
子这件事情,驼子表姐被大舅姆训练得非常驯服,不敢越雷池一步,甚至可以说根深蒂固,直至许多年后驼子表姐
当了婆婆后依然保留着在地上蹲着吃饭的习惯。
驼子表姐的大弟弟玉金活活泼泼长到三岁,得了重病,发高烧烧得抽风。我的外婆驼子表姐的祖母急忙山前山后跑
去找了一大把什么金银花根根、大青叶之类的草草药回来,煎得浓浓的,然后大舅姆用筷子撬开已经没有知觉的儿
子的牙缝,一匙匙的给灌下去。大舅姆还有外婆守了三天三夜,那可怜的孩子还是没能活过来。祸不单行。玉金刚
刚埋下去,小玉贵又夭折了。后来听我妈妈说,这两个死去的孩子实在太可爱又太令人痛惜了,所以除了大舅舅这
个已经是大人的男子汉外,外婆、大舅姆和我妈妈以及小舅舅都都大哭了一场。
外婆一边拭眼泪一边还劝大舅姆说,“阎王爷要收他的命,你咋留他得住哟。你只当是你前世欠了他的债,这辈子
是来收账的。就和点包谷一样,哪会个个都饱米呀。你看看我不是生了十一个才剩下来三个么。”外婆活是这样说
,心却痛得揪紧。
驼子表姐没有大声哭,只是眼泪一串串珠子似的往下掉,手里紧紧捏着一只狗尾巴草编的叫鸡子(蟋蟀)笼笼。这
是玉金得天花前两天叫她给编的。她很喜爱两个弟弟,弟弟也很喜欢她。尤其是大弟弟玉金,好象从来就不觉得姐
姐是个很丑的驼子。驼子表姐想起前些天玉金还上树给她掏了一窝鸦雀蛋。
(三)
玉金玉贵死了一年多,大舅姆又生下了一个儿子。大舅舅担心这个儿子又会夭折,所以直到儿子满十个月才给他取
名。大舅舅想前几个儿子是不是名字取得太金贵了才保不住,就给这个儿子取名玉山,小名叫火儿,说是八字中缺
火。大舅姆时年四十多,按中医的说法已是天癸将竭也就是妇女快要绝经的时候。她知道这完全可能是自己所生的
最后一个儿子。所以把玉山看得是眼珠子一样。玉山一岁了应该学走路了还一天到晚不是在妈妈背上背着就是在姐
姐背上背着。
玉山要满两岁驼子表姐快要满十岁时,大舅舅在给那家地主砍柴时,不幸从树上掉下来落到了一棵树桩上,尖利的
树枝剌穿了他的胸膛。邻近的亲房叔侄们用门板把浑身是血已经僵硬的大舅舅抬回来停在了敞坝里。大舅姆只看了
一眼就瘫软在门板边。外婆也一下背过气去。十多岁的小舅舅嚎啕大哭。已经出嫁到李子湾的我妈妈也回来奔丧。
我妈妈抱着小玉山不住流泪。驼子表姐紧紧牵住我妈妈的衣裳,依在我妈妈身上。她和上次两个弟弟死时一样,还
是没有大声哭,只是眼泪如下雨天茅草屋檐下从麦杆上一串串往下流的屋檐水一样流个不停。她不相信叔就这样再
也不会回家来了。她想起小时候叔给她的那只小山雀。那只小山雀有一天眼睛闭上了,一动也不动。当时大舅姆凶
巴巴地吼她,还不丢到茅厮头去!死都死了还留着生蛆么。那以后就再没有了小山雀。她不相信一直疼爱自己的叔
再不会从山腰那条小路上回来了。
山那边的杨道士来给大舅舅看下葬的时辰时,大舅姆叫他算了一卦。她听说这杨道士很灵。前山白贵虎家里前两年
老母猪下一窝儿死一窝,就是这个杨道士去看了说是灶门的方向没有开对,改了门以后老母猪再没有死仔。她想家
里出这样的事情是不是上个月改灶动了动土忘了看日子的缘故。
杨道士装模作样地房前屋后看了一转,又叫大舅姆报了家人的生辰,然后煞有其事地说,
“你女儿生在破日,命硬,克家中男丁。”
好多年以后我听到母亲讲到这事时,我很是憎恨那个可恶的道士。我想他当时肯定明显看出了大舅姆对驼子表姐的
嫌弃,于是棍子打软人,把矛头对指向了驼子表姐这个天生的弱者。然而道士的话正中大舅姆的下怀,或者说是道
士说出了大舅姆一直在潜藏在心里疑惑不已蠢蠢欲动的想法。她完完全全相信了道士的话。她想起死去的玉金玉贵
,后悔自己当初怎么没有把这个驼子丫头塞进尿桶里更深一点,那样玉金儿玉贵儿说不定今天还好好活着。大舅姆
甚至把驼子表姐还没有出生以前死去的两个儿子的账也一并记到了驼子表姐的身上。这些奇奇怪怪的偏执看法使大
舅姆快要发疯。
大舅舅的黄土新坟刚刚垒完,大舅姆一反常态,完全不理会外婆在场,毫无顾忌理直气壮又气势汹汹地就给了还在
给大舅舅磕头的驼子表姐一窝心脚,毫无预料的驼子表姐一下如一个陀罗般圆滚滚地就滚下坡去。大家啊呀大叫一
声就赶忙梭下坡去救驼子表姐。大舅姆还在坟前声嘶力竭地骂,我叫你克!你这个杀千刀的扫帚星!
驼子表姐跌得头青脸肿,左脚也摔成了骨折。驼子表姐这次不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受到了深深的创伤。虽然伤
势很重,她还是没有大声哭。她躺在床上,眼神惊惶不定。一有人进房去她就惊得一颤。还是外婆又到山里去采了
无数的草草药,捣成烂烂的稀泥似的细绒,给驼子表姐敷伤。外婆唠唠叨叨责备大舅姆,
“硬是下得起心呵。再怎么说嘛,她也给你挑水煮饭喂猪砍柴干得活路的呀。人说莫嫌癞子丑,癞子走了断只手呀
。要是没有这个驼子女,我怕你还更恼火哟。天老爷呀。我是老了,多栽花少栽剌,管不到你们这么多了。”
我妈妈听说后,回来看了驼子表姐。大舅姆这个嫁了人的小姑子很泼辣,狠狠地骂了大舅姆一顿,
“兰儿本身就可怜的了,你还这样打她折磨她!道士的鬼话你都信得吗?道士说一句你就信一句?人家说抱鸡婆吃
得,难道你就捉来杀了吃?杨道士自己碰到鬼他还猫头鹰仰起飞抓天哩!”我妈妈受了在外念书的丈夫的一些新思
想影响,说话间对杨道士毫不留情面。
我妈妈说的杨道士碰到鬼是白家沟人都知道的典故。杨道士有次到山脚下葫芦溪边的白三娘家里做道场,叮叮铛铛
咿呀唔呀闹腾了三天,自己也整得晕头转向了。白三娘的独子十一二岁,是个成天爬树摸鸟的鬼灵精。他很厌烦杨
道士这个一脸花白胡子的老头弄得自己几天都不能出门玩耍,就想捉弄捉弄杨道士。第三天晚上,杨道士酒足饭饱
后背上自己装道士响器的背兜偏偏倒倒地给白三娘辞了行。杨道士酒实在灌得太多,连打饱嗝都喷出一股浓浓的酒
气。他得意地哼着山歌,踏着朦胧的月色走上了葫芦溪边的小路。刚走出不远,他似乎听到后面有啪、啪的脚步声
。他以为白三娘还来给他送行,就摆摆手说,不、不消送了。留、留步。但等他回头一看,后面没有人,那脚步声
也没有了。杨道士以为听错了,又朝前走。不料等他一走,那脚步声又啪、啪的响了起来。杨道士一停下来,那啪
啪的声音又没有了。如是几番,杨道士不由得毛根儿也竖了起来。葫芦溪每年山洪暴涨都要淹死一两个人。杨道士
以为自己真遇上了鬼。他壮起胆子放下背兜,拿出道士家伙来整了一番,虚张声势大声说,何方的冤魂不散?让我
杨老五送你上路吧。他竖起耳朵听了听,四周除了溪水叮咚声外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就又背上背兜上路。谁知那啪
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而且奇怪的是,他走得快,那啪啪声也响得急;他走得慢,那啪啪声也响得慢;他停下来声
音又没有了。杨道士酒也吓醒了,拔腿就开跑。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那声音也跟在他后面啪啪啪啪啪的越响越快。
杨道士逃命一样好容易跑进家门,一下软到了地上。鬼!鬼!他惊魂不定地喊。老婆听了后,提起背兜左看右看,
才发现背兜后面系了一把蒲扇。原来那啪啪的声音就是蒲扇发出来的。
(四)
为了生计,小舅舅又到地主家去当长工。大舅姆背负着丧夫的悲痛一个人辛苦地耕种着跟解放后被划为地主成份的
也是姓白的一个远房叔叔佃来的几亩薄地,心情一天天更坏。我的外婆已经老了,想多栽花少栽剌,不想再惹大舅
姆讨嫌。驼子表姐的姑姑我的妈妈又嫁了人,隔着几湾几坡,山高皇帝远。驼子表姐的日子也就越来越难过。大舅
姆每天对驼子表姐的打骂象是捧起那个已经豁了嘴的茶壶喝几次苦丁茶一样地自然而然和恣意。驼子表姐每天都战
战兢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也已经习惯了母亲对她的打骂,这种打骂仿佛成了她生活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内容。如
果哪天侥幸没有没有挨打受骂,她反倒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到了深夜还会小小心心地在床上辗转反侧,担心母亲好
久才会捏着兰竹片揭开七窟八窿烂麻花般的被子,完成每天的例行公事。
小玉山是家里的皇帝。对这个唯一的儿子,这个将来传宗接代的命根子,大舅姆把他视如心子尖尖肝子把把。
玉山要向东大舅姆不会向西。玉山要月亮她不敢给他摘星星。有一碗稀粥总是让玉山先吃。驼子表姐什么都得让着
玉山。甚至玉山做错的事情也得驼子表姐来承担责任。
玉山吃饭不小心打碎了碗,大舅姆会劈头就给驼子表姐一耳光,
“你眼瞎了!干啥不看着点!”
玉山摔了跟斗,大舅姆会骂驼子表姐,
“你吃屎的还是吃粮食的!”
家里养了一只黄鸡婆,已经开始下蛋。可不知为啥十多天来总见咯咯咯的唱歌却没有见蛋,而且大舅姆明明头一天
摸了鸡屁股硬是有蛋的。大舅姆怀疑是驼子表姐偷吃了,不问青红皂白揪住驼子表姐的辨子就骂,“你这个好吃的
猴婆!那几个鸡蛋是要攒了卖来买盐的!你也吃得下去!”
驼子表姐有口难辩。她想可能是弟弟把生鸡蛋弄来吃了。于是只有硬着头皮忍受。不管大舅姆怎么骂怎么打,黄鸡
婆下的蛋仍然没有下落。到要下满一窝蛋的时候,连黄鸡婆也不见了。驼子表姐和大舅姆咯咯地房前屋后唤着找了
半天也没见踪影。
硬是撞了邪见了鬼了!大舅姆终于无可奈何地说。
又过一些日子,一天驼子表姐到后山割猪草,只听得一阵咯咯的鸡婆叫声和叽叽的小鸡叫声。她寻声一看,只见一
座老土坟后面,家里的黄鸡婆正带着一群小鸡在草丛里觅食。原来黄鸡婆一直是到这草丛里来下的蛋,又在这草丛
里孵出了自己的儿女。鸡找回来了,可驼子表姐还是有错。大舅姆又骂她,
“一只鸡你都看不住!你除了会白吃饭有什么用!这是找回来了,要是在山上叫野物叨去了,你看我怎样收拾你!

驼子表姐不认为她母亲这些做法是偏心的。玉山才两岁多,比自己小得多,没有照顾好弟弟自己应该内疚。驼子表
姐也很心疼玉山。这种心疼大半缘于她的善良和做姐姐的本能。她把对玉金玉贵的痛惜和爱全部转到了玉山身上。
驼子表姐还有几分敬畏玉山。因为玉山那么健康那么漂亮,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虽然这个男子汉还那么稚嫩那
么幼小。
驼子表姐做好家务,和玉山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小心翼翼地逗玉山玩,还小小声声地给玉山唱山歌,
“鸦雀窝,板板梭,叔叔种田婶烧锅,哥哥上山打老虎,妹妹林中唱山歌。”
驼子表姐没有哥哥,可她很喜欢这支山歌。这支山歌是我外婆教给驼子表姐的。山歌中描画出的场景,可能是她最
向往的其乐融融的农家生活图画。山歌中唱歌的妹妹,显然是快乐的不会挨打受骂的,虽然也是种田人可能也会忍
饥受饿。驼子表姐有时唱着唱着就会有些感伤,眼泪就掉了下来。
两岁多的小玉山伸出一个手指抹着姐姐颊上的泪珠,“大短命,咋,咋哭了?”
自从大舅舅死了之后,大舅姆再也没有叫过驼子表姐大儿,口口声声都是叫大短命。玉山耳濡目染,以为这就是驼
子表姐的称呼。
驼子表姐拿下玉山的小手在嘴里吮了一下,说,姐没哭。有沙子哩。千万别给婶说,呵?
(五)
再过几天是玉山三岁的生日。大舅姆叫驼子表姐从米坛里舀出两小碗米,淘了泡在木盆里,想过两天推了蒸点发糕
给玉山吃。她想让玉山象发糕样长得快。大舅姆和驼子表姐早就是干萝卜片片和老干菜当顿了。这点米是大舅姆一
直留着给玉山吃的。大舅姆只给玉山一个人做生日。她不给自己做生日,更不会给驼子表姐做生日,甚至不会提起
哪天是驼子表姐的生日。驼子表姐刚泡好米,就有赶信的来说我妈妈的公公也就是我的爷爷去世了。大舅姆连忙和
我外婆到我妈妈的婆家李子岩去奔丧。这一去要两三天。大舅姆本来想把玉山背着一起去,但天忽然下起了大雨。
玉山就只有留在家里。大舅姆临行时再三叮咛,
“大短命你给我听好了,好好给我看好玉山。回来要是少了根头发我扒你的皮!”
挑水煮饭洗衣裳洒扫庭除带玉山等一应事情平常就是驼子表姐包干了的,没啥好推诿。母亲不在家,驼子表姐陡然
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驼背也象伸直了。她对带玉山不敢大意。到湾里挑水,她叫玉山跟着,自己担着水慢慢地走
。在灶房烧火煮老干菜饭,她一会儿又喊,玉山,你在做啥?别摔着了。晚上烧好热水,把玉山的小脚洗得热乎乎
的,抱他到床上把被角给压得紧紧的,然后自己才在旁边轻轻躺下。第二天刚麻乎乎亮,她又早早起来给玉山熬好
一小碗菜稀饭,然后给自己煮了一碗老干菜。玉山的稀饭很香,驼子表姐大大地闻了几口香气。她好不容易才忍住
没有去尝一口。她不敢尝,尽管母亲没有在。尝了一口就会有二口,多尝几口就没玉山的了。
头两天平平静静过去了。第三天下午,驼子表姐在灶房宰猪草。玉山在门口玩一砣黄泥巴。宰好猪草她一撮箕一撮
箕撮好端到锅里去煮。柴禾有点湿,弄得满屋的浓烟又不太燃。她只好用吹火筒吹火。驼子表姐被浓烟呛得眼泪直
流。好一阵子锅中间的猪草才开起来。她忽然想起了玉山。好一会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她揉着眼睛走出灶房一看
,门口没见玉山。玉山!玉山!你在哪里?快回家来!她看了看,门前的竹林里没见玉山。桃子树下也没见玉山。
莫不是掉到屋侧边的水田里去了?驼子表姐连忙又喊着跑到屋侧边去。
大短命,快来看,看,大猫!好大的猫!果然在屋侧边传来了玉山的稚稚的童音。驼子表姐一看,玉山蹲在屋侧边
水田的田坎上,小手抓着一砣砣的小土块向不远处丢去。还好,没掉进田里。驼子表姐松了一口气。
可是她马上大惊失色。她顺着玉山丢土块的方向看去,一只土豹子正蹲在那田角边。离玉山不过一两丈远,身上的
斑纹清晰可见。玉山的小土块丢得近点的,掉到离豹子不远的田里,小水花都溅到那家伙的爪子边上。看来它还没
有进一步进犯的意思。白家沟这一带的山上都是深山老林,时有野兽出没。玉山还小,不认得豹子,错把它当成大
猫,所以一点也不害怕。
驼子表姐差一点吓得掉进田里。天呵!求求你可别伤害我弟弟!老天爷保佑!驼子表姐在心里暗暗祈求。
驼子表姐稍稍镇定下来,尽量平静地给玉山说,玉山,你千万别朝前去!听姐的话!
她捡起一砣石头,用力向豹子掷去。石头在离豹子不远的田里溅起一泡水花。那家伙纹丝不动,只低吼了一声。驼
子表姐一想,别惹怒了它,它向玉山扑过来就糟了。看来得另想办法。驼子表姐赶快从田坎另一边朝豹子跑去。豹
子的注意显然被驼子表姐引了过来。它不再注意玉山,向驼子表姐转过身来。
驼子表姐大声喊玉山,“玉山快回家,灶脚下有烧红苕!”
玉山高兴地站起来往回跑,“哟,吃红苕啦!”
驼子表姐从地上抓起一砣砣石头和土块朝豹子打去。又壮起胆量使劲吆喝,
“走!嘘-!走!嘘-!”一连吆喝一连又大声呼救,“快来人呀,来野物了!豹子下山啦!”
驼子表姐眼睛一瞄,玉山已跑到了屋侧边的核桃树下。她稍稍放下了心。她想豹子咬死自己也不要紧,只要不伤到
玉山弟弟。豹子低吼着,稳稳当当不慌不忙地朝驼子表姐走了两步。驼子表姐慌忙又抓起一砣石头向它丢去,正好
打在它的爪子上。豹子稍稍停下来,两只前爪死劲抓在土里,伏下身来又朝驼子表姐吼了一声,然后锐不可挡地朝
驼子表姐扑过来。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离大舅姆家不远的白宝龙家的两个儿子白玉成白玉林兄弟俩听到喊声拿着鸣火枪跑了来。两
兄弟都是打猎的好手,照准豹子就是几枪。那豹子受了伤,慌忙回身向山上的老林窜去。
驼子表姐仿佛唱空城计的诸葛亮,大敌退去自己却一下瘫在田坎上。白玉成白玉林上前扶起驼子表姐回到家里。玉
山看到姐姐还不依不饶,大短命你哄我哩!烧红苕呢?我还要去和大猫耍。
白玉成在他头上敲了一个响指,还大猫呢!不是你姐你小命都没了!
外婆和大舅姆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家里。听说这事后,两人都楞楞的定了好半天。好一会儿外婆才迸出一句,
“天老爷呀!”
大舅姆一把抱住玉山,泪水直往下流,
“我的儿,我的么儿!福大命大呀!”迟疑了一下,又摸了摸驼子表姐的脸颊,说,“多亏了大儿呀。”
那一瞬间,驼子表姐真的觉得自己好幸福。她想,如果自己被豹子咬死了,母亲可能会为自己悲伤得痛哭。她倒真
希望自己被咬死。她甚至恨那只豹子,为什么不扑过来快一点。
(六)
驼子表姐十二岁那年,白家沟和全国一样解放了。大舅姆家分得了山林和几亩田地,还和犁头耙子一些农具。解放
给驼子表姐的直观的变化是种地不用向地主交租了。庄稼做出来都是自己家的。家里没有一个顶力的男子汉,所以
贫穷的日子依然没有太大的变化。驼子表姐在家里的景况也没有什么变化。大舅姆仍然很爱玉山,对驼子表姐还是
看不顺眼。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驼子表姐已经习惯了在家里那种近乎于奴隶的地位。不过有时那次母亲抚摸自己脸
颊的感觉,却会温温暖暖地出现在梦里。
我第一次见到驼子表姐,是在玉山结婚的时候。
玉山十五岁那年,大舅姆就给他订下了一门亲事。“早栽秧早打谷,早结婚早享福”是山区农村的风气,白家沟不
例外,只有一个儿子的大舅姆更不例外。其实早在几年前,大舅姆和驼子表姐就苦心孤诣地在为玉山准备着娶亲的
事情了。家里没有多少粮食,一年只能养一口猪。猪一卖了后大舅姆就把钱小心地装进一个小罐子里。一家三口每
年的布票,除了给玉山置一套衣服,其余的都扯了布放在柜子里,准备给玉山订亲用。而大舅姆和驼子表姐却穿得
千疤万补。姑娘叫秀珍,是离白家沟二十多里的狮子崖的,人长得很秀气,也只有十六岁。听说是秀珍的嫂子陪着
玉珍来大舅姆家相亲的。嫂子一看大舅姆的破草房和裂牙漏缝的篱巴墙就摇了摇头。可秀珍看中了一表人才的玉山
。秀珍是家中的么女,一直是娇惯了的,父母自然拗不过她,只好同意了这门亲事。
我和妈妈到大舅姆家时,玉山娶亲的十多桌酒饭已经摆在敞坝里。我小舅舅、小舅姆和外婆以及附近白家的男女老
少都在喝喜酒,热热闹闹的。桌上摆着九大碗,什么酒米饭、盐菜扣、头碗、红苕渣等等。空气里浓浓的一股老白
干的醉人的香气。满头白发牙也没有了的我外婆坐在上座。玉山穿着一身崭新的兰卡叽中山服,满面春风的给大家
敬酒。大舅姆走来走去,不住劝大家,别客气,吃呵,吃呵。
没见着驼子表姐。我听妈妈说了驼子表姐的故事后,早就想见驼子表姐。我妈妈问,兰儿呢?
“在灶房里。”大舅姆答,“出来做什么,还怕人家不知道有个驼子吗?”
我端起饭碗就进了灶房。灶房时黑黢黢的,大土锅里蒸着几格高高的蒸笼。灶门口火光红红的,驼子表姐坐在灶前
的小板凳上,一把把地往灶里塞柴草,脸也被火光映得红红的。我问,你是大表姐吗?
驼子表姐回过头来,和善地笑着打量了我一阵,说,你是新川吧?硬是城里的娃儿不同哩,细皮嫩肉的。
我让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又问,大家都在吃饭,你怎么不出去吃?
驼子表姐说,“我烧火哩,烧火哩。灶房里要人经悠(照看)。你快出去吃吧。”说完又往灶里塞了一把柴草。
除了灶房和堂屋,大舅姆家里只有两间窄窄的卧房和一个小小的阁楼。两间卧房一里一外,小阁楼在里间卧房上面
。玉山没有娶亲前,睡的外间,大舅姆睡的里间,驼子表姐睡在小阁楼。小阁楼很矮,竹子的楼面离房顶只有两三
尺高,在里面没法站起来,挨着灶房那一壁又没有墙,烟熏火燎,灰尘很大,睡着很是窒闷。玉山成亲后,睡了里
间,大舅姆睡了外间。驼子表姐依然睡在小阁楼。这种睡觉的布局不几天就出现了尴尬的局面。和往常一样,驼子
表姐每天鸡叫就要起来生火烧水做早饭,晚上要忙到深夜,鸡关了猪喂了灶房收拾了还要把第二天的猪草宰好煮好
淘好才能爬上小阁楼去睡觉。玉山和秀珍却是吃了晚饭洗了脸脚就要忙着上床,早上天大老亮了还不想起床。这也
难怪,人年轻又是新婚燕尔。
一天夜里,驼子表姐忙完以后端着小油灯经过大舅姆睡的外间卧房,刚要进里间卧房上阁楼睡觉,床上大舅姆忽然
眯开眼睛问,
你猪喂完了?
“完了。”驼子表姐说着又要往里走。
大舅姆又问,猪草呢,弄好了?
驼子表姐停下答,“好了。”又往里走。
大舅姆说,“你鬼追来了,慌啥子?你过会儿进去要不得呵?”
驼子表姐给大舅姆骂得不明不白的,茫然地端着油灯站在大舅姆床前。
里间正在兴头上的玉山听见外面母亲和姐姐的对话,觉得自己和秀珍的动作都给母亲听见了,一下泄了气。
又一天早上,驼子表姐刚端着油灯爬出阁楼下了一步扶梯,忽然看见玉山赤身裸体正伏在秀珍身上。驼子表姐一慌
,油灯打翻在了地上,人也险些从扶梯上跌了下来。玉山小声嘀咕一声,讨人嫌!忙从秀珍身上翻了下来。
大舅姆也想让玉山两口儿去睡阁楼。可秀珍爬上楼看了看就摇了摇头。
不过经过这两次尴尬的事情,驼子表姐聪明了一点。一去睡觉要进玉山的房间,在大舅姆房里她就说一声,我进来
了。早上要下阁楼,她也说一声,我要下楼来了。但这还是有毛病。有时玉山秀珍晚上刚睡着,给驼子表姐一句“
我进来了”就惊醒了。早上正睡得美,又被驼子表姐一句“我要下来了”给弄醒了。
渐渐地玉山被驼子表姐弄得很烦。秀珍心里也很不满意驼子表姐。在床上她咬着玉山的耳朵问,
你这个驼子姐咋不嫁出去?
玉山心里一亮,咦,是呵,要是驼子姐嫁出去,不就没这么多麻烦了。转而他又失望了。谁会要这样一个驼子做老
婆呵。秀珍可上了心。背地里悄悄打听,有没有人要娶驼子表姐。她想管他是老的少的跛的瘸的麻的丑的,只要能
把这个驼子姐娶出去,就省心了。
玉山成亲以前,驼子表姐表姐一直是平静地生活着。虽然正值青春年华,但她的心却似乎一直古井无波。没有人告
诉过她有关爱情的故事,她从来没有过男女感情的体验。自从那天在扶梯上打翻油灯后,晚上睡在床上,一想到玉
山和秀珍亲热的情景,她的心里就会砰砰直跳。往常白天在生产队地里干活,一到歇梢时驼子表姐总是手不停脚不
住地忙着扯两把猪草往背篼里塞。现在歇梢时她却会坐在锄把上,一声不响地发呆。队里的其他女人们渐渐觉出了
驼子表姐的反常,相互叽叽喳喳地猜测驼子表姐倒底怎么了。而驼子表姐全然不觉。驼子表姐自顾自地在想象的世
界里。她想象着自己也象秀珍一样,有一个玉山这样的男人疼爱自已,和自己亲热。想着想着,脸就有些烧了起来
。有时驼子表姐想着想着就有些悲哀,自己是这样一个驼子,谁会看得上呵。只有一辈子老死在娘家了。
(七)
驼子表姐不知道,其实有一个男人在悄悄的爱怜着她。这个男人叫白富云,按辈份排起来,是驼子表姐出了五服的
侄子。白富云也是一个苦人儿,小时候爹娘就死了,是生产队把他这个孤儿养大的。白富云知道驼子表姐在家时受
嫌弃的事。想着自己的身世,他就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看到驼子表姐心无旁骛地为家里勤巴苦做,他觉得驼子
表姐真是又善良又勤劳。他想驼子表姐如果是自己的妻子,他一定会好好地爱护她,不让她受委屈。又一想她算是
自己的姑姑一辈哩,这算哪跟哪。再一想什么姑姑不姑姑的,不都早出了五服吗?听说这婚姻法也是允许的哩。这
样想着白富云就胆子大了起来。
终于有一天,当驼子表姐在山上割满一大背篼猪草,吃力地背着走在山路上时,白富云在路上出现了。
“我帮你背一节路吧。”他没喊驼子表姐叫姑姑。
“咋好耽搁你哩。”驼子表姐满怀感激。
白富云不由分说背起背篼,一直帮驼子表姐背到了离大舅姆家不远的路口。这样的次数多了,驼子表姐就有些疑惑
,咋每回都那么巧遇上他?
那一天驼子表姐背着猪草走在路上又遇见了白富云。白富云照样接过驼子表姐的背篼背了。默默走了一段路,白富
云在前面低着头迟疑着说,
“我家的梨都熟得快掉下来了,去尝一个吧?又不远,背篼搁在这路边不关事的。”
说着把背篼放在路边的土坎上,就在前面走了。他很担心驼子表姐不会跟他走,又不好回过头去看。但走了几步他
就听到了驼子表姐轻轻的脚步声。
白富云家的梨真是熟透了,又脆又甜。驼子表姐吃着,只觉得甜丝丝的梨子汁沁进了心里。虽然没有女人,但白富
云家里还是收拾得很干净。驼子表姐想,这白富云队里挣工分是把好手,做家里的活看来也不差哩。她看了看白富
云脚上的鞋里伸出的脚趾头,不禁卟地笑了。驼子表姐说,
“我给你补补吧。”
白富云真有点大喜过望,忙找出针和线,脱下鞋子给驼子表姐,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好多泥巴,真是脏得很
呢。”
驼子表姐回到家里,找出一些布,悄悄地给白富云做了一双鞋。做好后她用围腰帕裹好放在背篼里,想在碰见白富
云时拿给他。可几次碰见白富云都不敢把鞋从背篼里拿出来。她想,这是怎么了,他可是侄子哩。又安慰自己,不
就是给他做了一双鞋吗?这当姑的给侄子做一双鞋不算错吧?她终于把鞋递给了白富云。白富云可是根本没有想到
驼子表姐会给自己做鞋。鞋子捧在手里他简直都高兴得不知怎么说才好了。
驼子表姐和白富云越来越好了。不过两人都还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生产队那些女人们的眼是最尖的,白富云穿的
新鞋很快被女人们看见了。这样密实的针脚队里只有驼子表姐才做得出来。随着她们又逮住了白富云和驼子表姐你
望我和望你的眼神。队上渐渐传出了风言风语。说得客气些的说,这世道变了还是怎么的,同姓还兴谈朋友呀?有
些尖酸的女人则说,老牛还想吃嫩草呀,高板凳不坐要去坐矮板凳。老辈子不当要梭下去当小辈。真是想男人想疯
了。有的说,咋弯腰驼背的也会想那事呵。秀珍也很快听说了,回家自然一五一十告诉了玉山和大舅姆。大舅姆气
得发疯,大骂驼子表姐下贱货。玉山全然忘了驼子表姐从豹子口里救他的恩情,觉得驼子表姐真是丢尽了全家的脸
,用尽全力打了驼子表姐一顿。
驼子表姐两三天没有能出工。一天当驼子表姐又背着猪草走上回家的小路时,白富云又出现了。驼子表姐低下了头
,背着背篼想侧身走过去。白富云拦住她,一把抓住她的手急急地说,
“我知道玉山打你了。我们,我们,干脆结婚吧。”
驼子表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白富云真要娶自己,娶自己这个驼子?
白富云放下她的背篼,对她说,“你要愿意,我们明天就到公社扯结婚证。”
和白富云成一家,驼子表姐倒悄悄想过好多遍了,但怎么自己也算是他的姑呀。于是说,“我和你都姓白,辈份也
不同哩。”
白富云说,那怕啥,婚姻法许可的哩。
第二天白富云悄悄带了驼子表姐到队长白宝龙家开结婚介绍信。白宝龙摇着头叹了口气说,我说你们呀,虽说天底
下的男女都离不了一个情字,可你们哪能配对呀。我要给你们开这介绍,全队的人不骂得我狗血淋头呀。我劝你们
死了这条心吧。
白富云和驼子表姐又赶到大队。大队长也姓白。白大队长很干脆的拒绝了。白富云实在不甘心,又和驼子表姐跑到
公社。谁知公社管民政的也是老白家的人。他说,这几天怎么了。前天三队一个哥哥死了兄弟去填嫂嫂的房都还说
得过去,昨天一个死了儿子的公公竟然带了媳妇来要办手续。今天又是你们姑侄。
白富云壮着胆说,不是婚姻法都说可以的吗?
那老白说,可以又怎么样?还要不要点规矩?再说生产队大队也没给你开介绍信,我怎么给你办手续。
我外婆听说了驼子表姐和白富云的事情,气得一口痰涌上来就断了气。一直比较维护驼子表姐的小舅舅不由得也给
了驼子表姐一顿臭骂。驼子表姐十分悲痛。她是那样爱自己的祖母,而祖母也是那样爱她。要是没有祖母,自己早
就死在母亲的尿桶里了。她恨自己为什么会产生想要结婚的念头,恨自己为什么会喜欢白富云。如果不是这样,祖
母也不会死。她恨自己,是自己害死了祖母。送葬的人全都走完了,驼子表姐还伏在坟前哀哀痛哭。她从林中摘来
一束兰花草搁在坟前,流着泪轻轻唱起了祖母教她的那首山歌,
“鸦雀窝,板板梭,叔叔种田婶烧锅,哥哥上山打老虎,妹妹林中唱山歌。”
唱一句驼子表姐哭一声。驼子表姐彻底绝望了。她想可能这真是自己的命吧。她不由又想起了母亲骂她是扫帚星之
类的话,想起了死去的几个弟弟。
白富云对驼子表姐说,管他三七二十一,你住到我家去不就行了。
驼子表姐没有答应。她根本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再说白富云是个好男人,她害怕自己的命不好又克了白富云。自
己苦就让自己一个人苦一辈子吧。她对白富云说,“你,你另外找人吧。你身强力壮有劳动力又不缺手短脚的,哪
里怕找不到好姑娘。”
白富云不出声不出气等了驼子表姐三年。三年后,终于失望了的他入赘到外乡一个独生女家当了倒插门女婿。
(八)
嫁给玉山的秀珍几年里不歇气地生下了五个孩子。大舅姆已经日渐衰老,帮秀珍养育几个孩子自然又成了驼子表姐
的事情。一家人勤巴苦做,又新盖了两间房子。秀珍这时年龄大些了,人也懂事得多了聪明得多了。驼子表姐无怨
无悔地辛勤劳作感动了她,她心里开始有几分感激驼子表姐。当初急切地想把驼子表姐嫁出去的愿望已渐渐淡化。
驼子表姐三十四岁那年,捡到了一个女孩。
那天她从林中背着柴禾回来,走到三叉路口时,听到了几声低哑的婴儿哭声。她抬头一看,不远的路边上有一个白
色的小包裹。哭声就是从那包裹里传来的。她放下柴把包裹打开一看,一个肉红色的小女婴赤条条地手脚直动。她
不知为什么忽然很激动,想都没有想就把女婴抱回了家。大舅姆和秀珍都很疑惑,哪里这么巧会在路上捡到孩子?
偏巧那段时间驼子表姐的月经很不正常,有时好几个月没有,有时来了也只有很少一点。秀珍有些怀疑会不会是驼
子表姐自己生的。回想起来是有好久没有在茅厮里见到驼子表姐的月经纸了。虽然没见其他什么怀孕的迹象,不过
有的人很不出怀呢。而糟糕的是驼子表姐的月经在捡到这个小女婴后突然大量地来了,给秀珍的怀疑增加了一个很
有力的证据。秀珍对驼子表姐刚产生的好感陡然消失,她冷冷地说,
“哪里来的这种不明不白的孩子。各人做了什么心里明白。”
大舅姆一边骂一边唉声叹气。玉山听了秀珍的怂恿暴跳如雷。这次他倒没有打驼子表姐,只是不住大骂要驼子表姐
把女孩丢出去。驼子表姐百口莫辨。但她虽然忍气吞声,却无论如何不肯把孩子丢出去。她把女孩抱回自己房里,
找出一些旧布为她做了几件小衣服。又弄了一些米糊装进一个尖角形的小布袋来奶她。出工时不管不顾又背了那孩
子去出工。
全队的女人们立刻大哗。多数女人都认为那是驼子表姐打的私生子。怪头怪脑的议论象飞来飞去的苍蝇一样在驼子
表姐身边臭哄哄乱嗡嗡乱飞。驼子表姐心地再坦然,却再也受不了这些精神折磨,人很快消瘦得皮包骨头,眼睛也
凹陷了进去。
正在驼子表姐走投无路时,有媒人上门来提亲,说是杨家岭有个死了老婆的人想娶驼子表姐。这个想娶驼子表姐的
人姓候,排行老二,所以人们都叫候二。一叫滑溜了就成了候儿。候儿是个跛子,候儿死去的老婆是个哑巴。候儿
是个上门女婿。候儿的哑巴老婆很能生孩子。接连二三给候儿生出了两男三女。到生最后的小女儿时,候儿的哑巴
老婆难产大出血死了,那小女儿却活了下来。有人说是候儿的命硬克死了哑巴。候儿拖着两男三女五个拖油瓶一样
的孩子,自己又是个跛子,还被人怀疑是硬命,在杨家岭再也续不上弦。
媒人对大舅姆说,“你姑娘三十多了,过去就当娘,现现成成的,多省心。再说啦,候儿是个跛子,也不会嫌弃你
姑娘。这就叫铛铛配铛铛,咚咚配咚咚,大哥不说二哥,两个都差不多。”
大舅姆说,“说候儿命硬呢。”大舅姆说这句话时不知是真是为驼子表姐着想还是其他有什么想法。我总之是不得
而知。也不便在这里作猜测。
那媒人说,“命硬怕啥。你姑娘不也命硬吗?谁克谁还不知道呢。话不是这样说。也许两个命硬的碰在一起还化解
了呢。”
驼子表姐已经木然,也就没什么答应不答应的。在家里是难过日子,嫁出去是日子难过。变成牛到哪里都是拖枷担
。她只提了一个要求,要把捡到的女孩带到候儿家去。
驼子表姐的出嫁没有任何仪式。能够把丢人现眼的驼子表姐嫁出去并不是一件好光彩的事情,大舅姆玉山和秀珍都
这样想。候儿很穷,没能力办酒,再说又娶一个女人对他来说只象征着家里增加一个劳力,一个保姆,他没有任何
激动。他一个人来到大舅姆家接驼子表姐。驼子表姐收拾了自己简单的两件衣裳,背上那个捡来的女孩就上了路。
要翻过山口时,驼子表姐和候儿碰到了队上的女知青芹芹。
芹芹看样子等在那里已有一会了。她含着泪递给驼子表姐一块漂亮的纱巾,哽咽着说,“祝贺你,玉兰姐。”又摸
了摸驼子表姐背上的孩子。
驼子表姐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她想起前不久全队的女人都认为女孩是她的私生子时,也是芹芹一次悄悄流着泪对她
说,“我相信孩子不是你的。玉兰姐。”还塞给了她五元钱。驼子表姐接过芹芹的纱巾,泪水止不住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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