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保国是站着喝酒而有武德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并不高大；青黑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
伤痕；还总是一副鼻青脸肿的样子。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闪电神鞭、浑元功法，叫人
半懂不懂的。马保国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马保国，你脸
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耗子尾汁，”便排出九文大钱。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比武又输了！”马保国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
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在健身房，被两个十几岁的小朋友吊着打。”马保国便涨
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被偷袭不能算输……偷袭！……武林中人的
事，能算输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不讲武德”，什么“以和为贵”之类，引
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马保国原来也学过武，但终于只有花架子，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
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装得一手好X，便假扮“太极大师”做掌门人，收徒弟换一
碗饭吃。可惜他又飘的很，说懂“接、化、发”功法，便去找搏击爱好者王庆民挑战。
结果不到几秒，就被人家一拳KO。如是几次，叫他师傅的人也没有了……
马保国喝过半碗耗子尾汁，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马保国，你当真会
功夫么？”马保国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两
个小朋友也打不过呢？”马保国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
什么：“按传统功夫的点到为止，他已经输了。放在鼻子上没有打他他也承认。如果我这
一拳发力，一拳就把他鼻子打骨折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
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马保国，也每每这样问
他，引人发笑。马保国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功夫，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
，“你懂浑元功法么？有四种打法。”我略略摇一摇头。他说，“哎……你两个手来折我
一个手指头。”我听后，上前一只手就把他折骨折了。马保国嚎叫了许久，很生气的骂道
，“你这个小朋友不讲武德，好好反思！不要犯这样的聪明啊，小聪明！”我愈不耐烦了
，努着嘴走远。马保国见我毫无悔过之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来偷袭
我69岁的老同志，这好么？这不好……”
马保国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马保国长久
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
掌柜说，“哦！”
“他总仍旧找人比武。 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打到200多斤的英国大力士那里去了。人
家的力气，打得过吗？”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直接被人家一个手指头摁倒，然后拉到被窝里斗，斗了大半夜，再折断了鞭。”
“后来呢？”
“后来打折了腿了。”
“打折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
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
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耗子尾汁。”
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马保国便在柜台下对了
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
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耗子尾汁，我治疗一下我的闪电神鞭。”
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马保国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