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繁家事 姑姑语录——张爱玲(散文)

貢獻者:游客140070955 類別:简体中文 時間:2021-01-07 15:43:17 收藏數:20 評分: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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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姑姑说话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我告诉她有点像周作人他们的。她照例说她不懂得这些,也不感到兴趣
——因为她不喜欢文人,所以处处需要撇清。可是有一次她也这样说了:“我简直一天到晚的发出冲淡之气来!”
有一天夜里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床里钻的时候,她说:“视睡如归,”写下来可以成为一首小诗:
“冬之夜,视睡如归。”
洗头发,那一次不知怎么的头发很脏很脏了,水墨墨。她说:“好像头发掉色似的。”
她有过一个年老唠叨的朋友,现在不大来往了。她说:“生命太短了,费那些时间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
——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觉得生命太长了。”
当初我当做她是说:因为厌烦的缘故,仿佛时间过得奇慢。后来发现她是另一个意思:一个人老了,可以变得那么
的龙种糊涂,看了那样子,不由得觉得生命太长了。她读了苏青和我对谈的记录,(一份书报杂志,都要我押着她
看的。她一来就声称“看不进去。”我的小说,因为亲戚份上,她倒是很忠实的篇篇过目,虽然嫌它大不愉快。原
稿她绝对拒绝看,清样还可以将就。)关于职业妇女,她也有许多意见。她觉得一般人都把职业妇女分开作为一种
特别的类型,其实不必。职业上的成败,全看一个人的为人态度,与家庭生活你没有什么不同,普通的妇女职业,
都不是什么专门技术的性质,不过是在写字间里做人罢了。在家里有本领的,如同王熙凤,出来了一定是个了不起
的经理人才。将来她也许要写本书关于女人就职的秘诀,譬如就开始的时候应当怎样地“有冲头”,对于自己怎样
地“隐恶扬善”……然后后来她又说:“不用劝我写了,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房专管打电报,养成了一种电
报作风,只会一味的省字,拿起来稿费来太不上算了!”
她找起事来,挑剔得非常厉害,因为:“如果是个男人,必须养家活口的,有时候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怎么苦也得
干,说起来是他的责任,还有个名目。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着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嫌起钱来,愁眉苦脸活
下去,却是为什么呢?”
从前有一个时期她在无线电台上报告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个小时。她感慨地说:“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
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
她批评一个胆小的人吃吃艾艾的演说:“人家睡珠咳玉,他是珠玉卡住了喉咙了。”
“爱德华七世路”(爱多亚路)我弄错了当做是“爱德华八世路”,她说:“爱德华八世还没来得及成马路呢。”
她对与我们张家的人没有多少好感——对我比较好些,但也是因为我自动地粘附上来,拿我无可奈何的缘故。就这
样她也常常抱怨:“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
有一次她说到我弟弟很可怜站在他眼前:“一双大眼睛吧嗒吧嗒望着我。”“吧嗒吧嗒”四个字用的真是好,表现
一个无告的男孩子沉重而潮湿地目夹着眼。
她说她自己:“我是文武双全,文能够写信,武能够纳鞋底。”我在香港读书的时候顶喜欢收到她的信,淑女化的
蓝色字细细写在极薄的粉红拷贝纸上,(是她办公室里省下来的,用过的部分裁了去,所以一页页大小不等,读起
来淅沥煞辣作脆响。)信里有一种无聊的情趣,总像是春夏的晴天。语气很平淡,可是用上许多惊叹号,几乎全用
惊叹号来坐标点,十年前是有那么一派的时髦文章的罢?还有,她老是写着“狠好,”“狠高兴,”我同她辩驳过
,她不承认她这里应当用“很”字。后来我问她:“那么,‘凶狠’的‘狠’字,姑姑怎么写呢?”她也写作
“狠”。我说:“那么那一个‘狠’字要它做什么呢?姑姑不能否认,是有这么一个字的。”她想想,也有理。我
又说:“现在没有人写‘狠好’了。一这样写,马上把自己归入了周瘦鹃他们那一代。”她果然从此改了。
她今年过了年之后,运气一直不怎么好。越是诸事不顺心,反倒胖了起来,她写信给一个朋友说,
“近来就是闷吃闷睡闷长。好容易决定做一条裤子,前天裁了一只腿,昨天又裁了一只腿,今天早上缝了一条缝,
现在想去缝第二条缝。这条裤子总有成功的一日罢?”
去年她生过病,病后久久没有复元。她带一点嘲笑,说道:“又是这样的恹恹的天气,有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
地象一首词了!”
她手里卖掉过许多珠宝,只有一块淡红的披霞,还留到现在,因为欠好的缘故。战前拿去估价,店里出她十块钱,
她没有卖。每隔些时,她总把它拿出来看看,这里比比,那里比比,总想把它派点用场,结果又还是收了起来,青
绿丝线穿着的一块宝石,冻疮肿到一个程度就由那样的淡紫红的半透明。襟上挂着做个装饰品罢,衬着什么底子都
不好看。放在同样的颜色上,倒是不错,可是看不见,等于没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显得
脏相了。还是放在黑缎子上面顶相宜——可是为那黑色衣服的本身着想,不放,又还要更好些。
除非把它悬空宕着,做个扇坠什么的。然而它只有一面是光滑的。反面就不中看;上头的一个洞,位置又不对,
在宝石的正中。
姑姑叹了口气,说:“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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