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一)——沈从文

貢獻者:starry_star 類別:简体中文 時間:2020-07-31 09:47:59 收藏數:11 評分: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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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
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
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
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的大河。
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
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
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
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
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
小溪既为川湘来往孔道,水常有涨落,
限于财力不能搭桥,就安排了一只方头渡船。
这渡船一次连人带马,约可以载二十位搭客过河,
人数多时则反复来去。
渡船头竖了一枝小小竹竿,
挂着一个可以活动的铁环,
溪岸两端水槽牵了一段废缆,
有人过渡时,把铁环挂在废缆上,
船上人就引手攀缘那条缆索,
慢慢的牵船过对岸去。
船将拢岸了,管理这渡船的,
一面口中嚷着“慢点慢点”,
自己霍的跃上了岸,拉着铁环,
于是人货牛马全上了岸,翻过小山不见了。
渡头为公家所有,故过渡人不必出钱。
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钱掷到船板上时,
管渡船的必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
俨然吵嘴时的认真神气:
“我有了口量,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这个!”
但不成,凡事求个心安理得,
出气力不受酬谁好意思,不管如何还是有人把钱的。
管船人却情不过,也为了心安起见,
便把这些钱托人到茶峒去买茶叶和草烟,
将茶峒出产的上等草烟,一扎一扎挂在自己腰带边,
过渡的谁需要这东西必慷慨奉赠。
有时从神气上估计那远路人对于身边草烟引起了相当的注意时,
便把一小束草烟扎到那人包袱上去,
一面说,
“不吸这个吗,这好的,这妙的,味道蛮好,送人也合式!”
茶叶则在六月里放进大缸里去,
用开水泡好,给过路人解渴。
管理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个老人。
活了七十年,从二十岁起便守在这小溪边,
五十年来不知把船来去渡了若干人。
年纪虽那么老了。
本来应当休息了,但天不许他休息,
他仿佛便不能够同这一分生活离开。
他从不思索自己的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
只是静静的很忠实的在那里活下去。
代替了天,使他在日头升起时,感到生活的力量,
当日头落下时,又不至于思量与日头同时死去的,
是那个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
他唯一的朋友为一只渡船与一只黄狗,
唯一的亲人便只那个女孩子。
女孩子的母亲,老船夫的独生女,
十五年前同一个茶峒军人,
很秘密的背着那忠厚爸爸发生了暧昧关系。
有了小孩子后,
这屯戍军士便想约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
但从逃走的行为上看来,
一个违悖了军人的责任,
一个却必得离开孤独的父亲。
经过一番考虑后,
军人见她无远走勇气自己也不便毁去作军人的名誉,
就心想:一同去生既无法聚首,
一同去死当无人可以阻拦,首先服了毒。
女的却关心腹中的一块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张。
事情业已为作渡船夫的父亲知道,
父亲却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
只作为并不听到过这事情一样,
仍然把日子很平静的过下去。
女儿一面怀了羞惭一面却怀了怜悯,
仍守在父亲身边,
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后,却到溪边吃了许多冷水死去了。
在一种近于奇迹中,这遗孤居然已长大成人,
一转眼间便十三岁了。
为了住处两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
老船夫随便为这可怜的孤雏拾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字,
叫作“翠翠”。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
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
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
为人天真活泼,
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
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
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
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
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
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
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老船夫不论晴雨,必守在船头。
有人过渡时,便略弯着腰,
两手缘引了竹缆,把船横渡过小溪。
有时疲倦了,躺在临溪大石上睡着了,
人在隔岸招手喊过渡,
翠翠不让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
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过溪,
一切皆溜刷在行,从不误事。
有时又和祖父黄狗一同在船上,
过渡时和祖父一同动手,
船将近岸边,
祖父正向客人招呼:“慢点,慢点”时,
那只黄狗便口衔绳子,最先一跃而上,
且俨然懂得如何方为尽职似的,
把船绳紧衔着拖船拢岸。
风日清和的天气,无人过渡,镇日长闲,
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门前大岩石上晒太阳。
或把一段木头从高处向水中抛去,
嗾使身边黄狗自岩石高处跃下,把木头衔回来。
或翠翠与黄狗皆张着耳朵,
听祖父说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战争故事。
或祖父同翠翠两人,
各把小竹作成的竖笛,
逗在嘴边吹着迎亲送女的曲子。
过渡人来了,
老船夫放下了竹管,
独自跟到船边去,
横溪渡人,在岩上的一个,
见船开动时,于是锐声喊着:
“爷爷,爷爷,你听我吹,你唱!”
爷爷到溪中央便很快乐的唱起来,
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静空气里,
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一些。
(实则歌声的来复,反而使一切更寂静一些了。)
有时过渡的是从川东过茶峒的小牛,
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轿,
翠翠必争看作渡船夫,站在船头,
懒懒的攀引缆索,让船缓缓的过去。
牛羊花轿上岸后,翠翠必跟着走,
站到小山头,目送这些东西走去很远了,
方回转船上,把船牵靠近家的岸边。
且独自低低的学小羊叫着,学母牛叫着,
或采一把野花缚在头上,独自装扮新娘子。
茶峒山城只隔渡头一里路,
买油买盐时,逢年过节祖父得喝一杯酒时,
祖父不上城,黄狗就伴同翠翠入城里去备办东西。
到了卖杂货的铺子里,
有大把的粉条,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红蜡烛,
莫不给翠翠很深的印象,
回到祖父身边,总把这些东西说个半天。
那里河边还有许多上行船,百十船夫忙着起卸百货。
这种船只比起渡船来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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